本文原载《十月》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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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具厂倒闭后,林雅从宝顶到龙山,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终于决定去福士康看看。那边自从十几连跳之后就长期缺人,据说工资待遇也比别的地方稍好一点,反而比较正规。
消磁身份证这两年也涨价了,要一百了。买了立刻面试,只要年满二十岁确认不是童工就不犯法,当天就有工开。她坐了两个钟头车过去,压根没看清厂区规模就上了流水线。等第三天上完白班,换完工衣出来10点多钟,发现外面广场灯火通明,竟然是个不夜城。
这竟然是她来S城这么久,看到最有城市气象的地方了。
这生活区比她待过的任何一个厂也更大,更成气候,也许因为工人也最多的缘故,全国有那么多厂,这个分厂的人至少二十万以上,人口规模快赶上她们老家的县城。此刻正是白班下班时间,几干个准备上夜班的人也开始陆陆续续地进去打卡,广场夜生活的繁荣程度正达到一天中最鼎盛的状态。在厂区通往宿舍的路上,有卖盗版光盘的,摆麻辣烫小摊的,还有卖炒粉烧烤馄饨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福士康自己有食堂,但也要交钱,同样也是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伙食。几乎每个工人待几天后,都会选择在外面解决,十几年来终于发展出一大片和厂区配套的生活区,至少养活了周边上千户城中村农民。如果林雅当时能考上师范,大概会觉得这里和大学城附近的城中村很像,连店铺构成都差不多——头顶天线纵横交错,地面上污水横流,四周都是四五层楼的农民房。只是大学城周边再热闹,也远不至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营业:而只要福士康干千万万人还在三班倒,此地街市就永远歌舞升平,从不关门。
她经过炸韭菜盒子的摊子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沸腾的汤锅一年四季都不关火,油大概也一直是同一锅油——刚想到油,那个奇怪的男孩就出现了。
之所以说是男孩,因为他除了一条四角短裤压根没穿任何别的物事。看那瘦长到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就知道不可能超过二十岁。说他奇怪,是因为他光着膀子,手里却挥舞着一把西瓜刀,但又完全不愤怒,是个有一点嬉皮笑脸,没什么攻击性的现代侠客。
林雅在原地一动不动。某个远古的模模糊糊的记忆熟门熟路地还了魂。
发现男孩挥舞着刀的广场上其他人也全惊呆了。卖麻辣烫和板面的店家,盗版碟小贩,路上准备上工或刚刚下班的人。刹那间人群就空出小小的一块,并在男孩附近形成了一个旋涡般不断扩大的真空。走过路过的人都屏住呼吸,竭力降低存在感,如鲀鱼般尽可能快地贴边溜过去,不让这个奇怪的男孩注意到自己。
他看上去也的确不曾注意任何人。
只一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走到人群更密集也更热闹的地方去,离厂房越来越近。
还有人暂时没注意到他手里有刀,很快又有更多人发现了。向空中挥舞的大刀不断砸起小小的惊呼,制造出更多的空地。男孩看上去很快活,经过煮板面的汤锅就用刀背敲敲锅,经过盗版碟摊,就用刀背敲敲牌子:"一张压缩碟在手,你想要的全都有,电影美剧网文《王者荣耀》,走过路过切勿错过。"四句广告字数全然不合辙,但押韵。从挥刀的力度来看也并没有多少恫吓的意思,更像随随便便和人打个招呼。经过水果摊时,仿佛拿不定主意该敲苹果还是西瓜,就在虚空中无意义地轻轻挥舞了一下。水果贩子的脸整个变成了橙色。
除掉刀威风,其实也就只是一个瘦弱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肋骨根根分明,精薄皮肤下是在不断跳动的心脏,鲜红的血。
林雅怀着一种久违的柔情想:傻子,一天到晚不好好吃饭,就得这么瘦。
一个路过的女工拉住林雅问:这人是不是疯了?
她正在怔忡间,反倒被这个没威胁性的动作吓得叫了一声。惊呼声非常短促,却仍惊动了男孩,转头径直向这边走来。林雅一动不动,那个女工倒是飞快地跑了。
直到男孩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还是一动不动。后来有人回忆起来,说"那女人倒像是主动向疯子迎了过去"。
如果不是林雅阻挡,这位穿着四角短裤的侠客也许会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厂区里去,此刻那里是流水线上劳作困顿生不如死的十万男女工人。对他们来说,这个夜晚正和成百上千个其他夜晚一样宁静,一样枯燥,食堂里的食物一样难吃到极点,上厕所一样必须两个人相跟,而号称开到凌晨1点供职工使用的游泳池一样永远空空荡荡。没几个人真会去游泳,放工了大家都只想躺着,连谈恋爱都没力气,只能看看碟,刷刷网络小说,以厂房外香喷喷的地沟油伙食果腹。如果大刀砍到他们的肩膀上,胳膊上,肚子上,就能轻易知道他们今天都吃了些什么:桂林米粉、重庆小面、沙县小吃、四川回锅肉盖浇饭。这些以廉价食物维持运转的年轻身体从白昼到黑夜飞快创造出无数手机、电脑、行车记录仪的细小零件,一刻不停,眼花缭乱,城里人再用这些组装好的手机点外卖——好多也都是地沟油产品。送货的则是他们的老乡、同学,或者早晚可能是他们自己。上升的一切必将会合,天下大同,九九归一。
和上次在五隅一样,阿水来得很快。这次是三个。
其中胖一点的阿水隔着人群大喊:小伙子你放下刀!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难事好好说,别人是无辜的!
有人看见刀架在那个长相秀气的年轻女工脖子上,她只笑了笑。
真的就是笑。他们后来赌咒发誓。
靓女你叫什么?阿水又冲林雅喊:你快告诉他你是谁,和他说你也是和他一样的流水线女工,让他赶紧放下刀。到目前还没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没事的。
林雅真的就开始对他说话了。当着众人面,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男孩看到突然围上来这么多人早就吓蒙了,什么都听不进去,听见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下意识地想结束一切。他玩儿似的在那个不停发出声音的脖子上试了试刀锋。奇怪那个女人只喘粗气不叫唤,就又试着稍微加大一点力度。鲜红的血马上流出来了,怪好玩的。
她果然再不说话了。外面人群却开水倒入油锅样响起一片惊呼声。
这样的声音林雅以前也听过的,第一次是刚去五隅找工时,那经理说完"全都是不到二十岁的细妹子",人才市场大厅就响起过这样滚水开锅般的欢呼声。还有最后一天在五隅,有个大神跳楼了,楼下嘈嘈切切熙熙攘攘响成一片的,也是这样事不关已的欢呼。他们究竟在欢呼些什么呢?S城真是最最繁荣的大都会,有林雅在哪里都见不到的世面,见不完的人,开不完的工。但她来这里四年半了,到现在还没看过一眼世界之窗,中华民族园,华强北女人世界,两边长满鸡蛋花和榕树的深南大道。
军军说有钱了,以后要去香港,澳门,美国,日本,意大利。晚晚都住五星级酒店,每天睡到自然醒。在海滩上手拉手散步,看夕阳,看海龟生蛋,螃蟹在沙子洞里爬。
"你说美不美?"
"美啊。真的好美。"
饼干走过来了。紧紧抱着她的螃蟹公仔,眼睛很亮地笑:妈妈。妈妈。
后来那个男孩被阿水也就是警察制伏按倒带回派出所,做笔录时已经彻底醒过酒劲来了,高举双手痛哭流涕:我不想杀人的。就是上班太烦,下班打通宵游戏脑子有点木,又喝多了点啤酒,一下子觉得自己天下无敌。
警察反手就是一耳光:杀了人你他妈还天下无敌!老实交代那个女工最后和你说了些什么!仔细想,一句话都不要漏!
男孩想了想茫然道:她叫我田什么军。一直说军军,军军,对不起。那个铁梯子的角真的好尖。我不是故意的。
田什么军?办案警察和他下属飞快使个眼色:你去查一下,最近这几年S城几个区有没有失踪的进城务工人员姓田的。她还说了些什么?
说饼干特别特别可爱。对,就是饼干。还说她后来就一直没身份证用,问军军到底藏哪了。
报告,有三十七个姓田的失踪人口。还有十三个猝死的,四个在宝顶,三个在龙山。五隅也有六个,但都没有军字。
那女人还说什么了?
她说,军军,我好想和你去看一场电影。带上饼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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