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苦，来自木瓢一瓢一瓢舀出的清淡；最初的痛，来自瓦罐一年一年腌
制的陈旧。
苦得温馨，陈得如酿。
而我仍然爱着，这心悸的感觉，心动的感觉，心伤的感觉，带来的心跳。
那时的春天，绿肥红瘦弯着山谷。
那时的冬天，白雪弯着山梁。
几粒瘪谷，洒在庭院的筛子下面，诱惑着山雀。孩子们躲在几块石头后面，
拽着绳子头，眼睛滴溜溜地圆，鼻涕如蛇，伸出信子。石头是善良的，站在一旁，
吐不出鸟语。
一棵树，弯了弯身子，雪朵砸下来。
童年的碎梦。
烟囱飘出的炊烟弯了弯，草木无声，黄昏成墙，童年的小矮凳爬上桌。一
条河弯了弯，于是许多叫做湾的村子都飘出来，譬如小湾，大湾，王湾，李湾。
喊一声，千百个湾都在流水拐弯的地方一齐望着你。
流水拐弯的地方，娘弯着身子，炊烟弯着身子。
二
水撞击着水，石头撞击着石头。
一河水被石头咬碎。
朵朵浪花，镌刻着乡土的经文，飞溅而出。
溅到天上的成为星星，溅到山上的成为野花。有人摘下野花，却没人摘下星
星。浣纱的人，把花开在脸上，把星星晾在衣架上。
于是，有人披星戴月。犬吠声，在夜里，在波涛上行走。
一湾溪水，抱得村庄安宁。
流水拐弯的地方，是一条河身段最肥美的地方；
流水拐弯的地方，村庄弯着身子，小路弯着身子。
三
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说。在落叶中静默。养过的山雀，飞了；养过的花
艳，摘了。相认一方山水，总相顾无言。
再也不是上山砍柴，下河捉鱼的少年在河滩上嬉戏，现在河里游动的不是鱼，
而是一只只机械臂。
河没有长长，却在长高。
更多的石头远去，更多沙土远去，搅拌着钢筋水泥，更多的人远去，小河鱼
鲜美的滋味远去。
岁月之痕，我目睹过瞬息沧桑。
老石磨，老石磙，老井，悬在辘轳上的井绳，这些乡村的老物件，爬满了老
人斑。
流水拐弯的地方，老树弯着身子，老牛弯着身子。
四
水里的石头，我必须赤足才能和它握手，河滩上的石头，和我一样，懒懒的
晒着太阳。注视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稳重不是一棵树的稳重，也不是一座山的
稳重，一棵树，一座山，几十年，几百年，不挪一步。一块石头，在水中漂流，
搁浅，上岸，谁操控了它的命运？
偶尔拾起，薄薄的一片，扔过水面，飘起水花，又沉下，我的随手一扔，就
轻易的改变了它命运的轨迹。
一块石头的前世，是否就是我的今生一样？一块石头的命运，是否就和我的
命运息息相关？
风浪越大，漂泊越远。
流水拐弯的地方，涛声布满皱纹。
流水拐弯的地方，一个和命运拔河的地方。
残月
爱上，你就要爱上它的残缺和破损，爱它不着边际的漂零和清冷，爱它阴晴不
定的小脾气，
爱它的小船载着别人的梦寐，
允许它馈赠别人光环，
允许别人的乡愁之痛和梦游之苦挂在它的弦上荡着秋千，
它不给你雨露，但你要为它开放花朵；
它不给你阳光，但你要为它敞开蓝天。
它给你的淡漠，但你要当做节日；
它给你的是残损的，
但你要为它画一个圆。
弯曲
藤，借树弯曲着爬高；路，借脚弯曲着伸远。
弯曲，弯曲。。。。。。
身子，骨头，掌印，根须，山深处，连风也弯曲着，
一口浓重的方言。
谁把穹顶弯曲成一个问号，上弦月弯曲着下弦月，月儿弯了弯了就圆。
流水弯曲着河岸，更多的牛羊弯着脖颈在啃食阳光，
鸟儿不停地陈述往事，山道弯曲着，走过几百年，
还是那样的弯曲。
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弯曲着额上凹下的皱纹，
种子弯曲着发芽，轮毂弯曲着向远。
有山岗，有山坡，有山沟，有被埋下的炊烟，送别，一段段荡气回肠的
的故事弯曲着总是让人回肠荡气。
最命苦的弯曲是人去楼空。
桃园寨
一个让我惭愧的地方，一个让我惭愧时还能退回的地方。
桃园寨，是上苍抛出时的偏差。它没有落在城镇，却落进了大山。像是落
井下石。
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和故乡，像两根藤蔓纠结缠绕，又彼此格格不入。我
们坚守着各自的梦游，谁也不能改变谁。
挥一挥手，一支牧笛，越吹越远；一支炊烟，越吸越短。
唯有风是自由的，一缕又一缕的山风，从童年吹至白头。云是自由的，它
从一个山头飘到另一个山头，像走亲访友，偶尔在一缕炊烟上逗留，带走一部
分香味。
山野的花是自由的，红的，紫的，黄的；春天，夏天，秋天绵绵不断。雪
也是，打破了青山不老的传说。
我还能坚持么？
桃园寨，那么多的水溜走了，悄悄的，喧喧的，急躁的，缓慢的，都留不
住它们的奔波。
月亮也溜走了，留下黑云，与夜同色。雨声淅淅沥沥，终于有了一丝回响，
断断续续的雨，有雨那条河就不会断流。斜风细雨，拍出心中潮湿的水声。
一眼泉，自崖隙间缓缓探出，村庄的眼睛；
一捧山泉水，可解乡愁之毒。
这些年，从未止步。你，我。
其实我们都在改变，我们兜着不同的圈子。我们不能彼此改变对方，却都
在改变自己。
村庄这块老顽石，你不破开，它就没有火光；村庄这块老木头，你不用痛点
燃，它就抽不出新芽。
可怎么改变，总改变不了对它的依赖和眷念。
桃园寨，我一次次出走，一次次回头。
泼不出的水，我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