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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一光坐着坐着天就黑了下丨新刊

9

凌晨5点零1分,麦冬准时醒了。他躺在那儿没有动,瞪大眼睛,盯着路灯投射出的隐约光线映亮的天花板,试图让思路追上正在消逝掉的梦。

在过去的某段岁月,每天早上,麦冬都能在梦中感到一只冰凉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睛,然后,他从梦中醒来。他看见荔枝,她裹着拖地的毛毯,趴在他的枕头旁边,一只手捧住脸颊,眯着眼睛甜甜地对他笑,另一只小手从他眼睛上撤开,小人儿学走路似的,一指一指爬上他的肩膀,像冰库里孵化出的毛毛虫一样轻轻蠕动着,在那里拱来拱去。

“你猜,我是谁来了?”

接下来,宽大的毛毯滑落到地板上,小小的赤脚嗵嗵响着跑开,门后传来咯咯的笑声:

“我害臊了,我去喝牛奶。”

麦冬知道荔枝说错了。她不该说“我是谁来了”。她该说“你猜我是谁?”“我来了”。她总是把两个以上的内容用一句话一次表达完,或者在正常的句子中莫名其妙地省掉一两个词汇,好像她等不及,要把更多的内容在一句话中表达完,这使她的表述常常出现意外效果,但麦冬非常非常享受冰凉的小手蒙在自己眼睛上那种奇妙感觉。

麦冬说不清楚,荔枝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害羞,是什么让她这样。她真是一个可爱的天使,只懂得爱,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在麦冬看来,荔枝来到这个世界唯一的事情,就是醒来以后,把肩膀上的雪白羽毛拆卸下,收藏好,换上冰凉的手指,穿过冰河冷漠的雾气,跑进他藏匿着的洞穴,笑眯眯帮助他挣脱噩梦的困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只是,他无法判断,在这之前,她是否已经飞到天上去过,把她的爱像花瓣似的撒到大地上来了。

为此,麦冬私下留意过,有好几次,等荔枝睡熟之后,他轻手轻脚摸进她的房间,跪在她床头,在她肋下寻找过,看看那里是否有一对收束起的翅膀。他拉开流苏窗帘,钻进玩具柜里,甚至在双层床滑梯下寻找,他当然没有找到那对雪白翅膀,但他固执地认为,它们肯定在,只是她太害羞,把它们藏匿在他找不到的地方,如此而已。

麦冬无法从沮丧中得到释怀,但他必须从床上起来去警队工作。他得快点洗漱,从冰箱

里取出粗粮麦包和鲜奶,为他俩准备早餐。在麦冬忙手忙脚一边刷牙一边在炉子上煮水波蛋的时候,荔枝一直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费南迪和花儿们闹意见的事情,为这个她有点担忧;他则会严肃地检查她的嘴,看看她三岁就一直戴着的无托槽牙套有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对嘴里这个用生物陶瓷做的讨厌家伙,她一点也不喜欢。她喜欢舔窗户上的冰凌。她把这个称作和雪花宝宝亲嘴,矫正器会影响她那么做。而且,因为麦冬生气地阻止她做不讲卫生的事情,她会反过来生他的气。她认为麦冬应该生一片雪花,把它养大,这样他就不会嫌弃雪花了。麦冬不得不埋怨自己自作自受,在早餐结束后花费精力,用面包屑做一些小动物的模子,倒入矿泉水,生产小动物冰凌,来满足她与大自然的亲近。

每次离开家,他俩都会牵着手去巷子口。巷子不长,但她开心得要命,喋喋不休地给他讲艾丽莎、洛迪、珈伦、莴苣的故事,嘴里一刻也不停。他会在小卖部给自己买一包香烟,顺便给她买一包带玩具的魔蛋。他警告她,不允许她一个人穿过马路,去向街对面花店患小儿麻痹症行动有些不方便的小姐姐问好。他俩会在小卖部外盘桓一会儿,缠绵一阵子,然后,他展开两臂,嘴里模仿着涡轮发动机的轰鸣声,在她身边徘徊两圈,从她身边“飞”离,她则扬着拳头蹦着高,要他加油,他们在那里以起飞的方式告别。

麦冬希望荔枝能记着这个,记住他曾经努力做过讨她开心,而不是冲她大吼时骂出的那些令人伤心的话。麦冬希望她忘掉他所有卑鄙无耻的表现。

凌晨时分,一切都很安静,电梯间传来卷扬机工作的声音,然后在某一层停下,但不是3楼。对面3B住着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她在一位菲佣帮助下,照顾着三个年龄相差无几的孩子,一家人几乎从不出门。

杨铿锵躺在另一边的床垫上,小声打着呼噜,看样子睡得很沉,没有人会出现在3楼。

如果荔枝一个人留在家里——大多时候都这样——她会把家里的每道门都锁上,一步也不离开,好像她在坚守什么,或者拒绝。但麦冬不知道,她坚守和拒绝的究竟是什么。这也是麦冬后来相信,一个人的爱不是用来爱的,而是在伤心时用来回忆的。该爱的时候,麦冬不知所措,胆怯而迟疑,来不及去爱,现在一切都晚了。他知道生命没有那么简单,自己不像落叶那么从容,以至于在茫茫人海中,他注定会失去她。

每个突然醒来的凌晨,麦冬都希望房间里不是他一个人,荔枝会坐在某个角落里,困惑地看着那些在她离开之后他仍然坚持为她买来的新衣裳和玩具。它们每年都在增加,每年。

还有,她有多久没有更换新的牙齿矫正器了?

10

凌晨5点15分,麦冬离开B座3A,乘货梯下到车库。5点30分,他准时出现在龙尾路上。

一辆去机场或者北站搭乘高速列车的嘀嘀专车抛了锚,拎着箱子的姑娘站在马路边上急得跳脚,这条街上不怎么好拦车,司机正用APP通知平台,请公司联系附近的车赶过来。

塘郎山顶还是漆黑一片,万物在天亮前显现出模糊不清的图案,只有鸟儿醒得早,羞涩的啼鸣穿过晨雾,有一下没一下地响起。连续下了几天雨,路边的过水沟情况复杂,麦冬开始打扫那里。等他拖着第一车垃圾走过北林街时,天已经亮了。

一个中年女子站在公园前的小广场上,一边遛狗,一边哭泣,毛发臃肿的阿拉斯加雪橇困惑地看着她,显得闷闷不乐。稍远一点的上坡山道上,站着一只年轻的黑耳鸢,它耷拉着两肩,警觉地盯着山道旁的扶桑花灌木丛,也许那里有一条比它年龄大的蟒蛇游过,但它最好快点离开,天就要亮了,人们将陆续出现在公园里。

麦冬看见杨铿锵走出“阳光天下花园”大堂,殷勤地跑下台阶,帮助一位中年女业主把购物车拉上台阶,一边和业主说着话,活像出门迎接姐姐的贴心兄弟。

快到中午的时候,麦冬清理完龙尾路上的过水沟,接下来准备打扫路面上的落叶。他把垃圾推到梅林路口,和其他垃圾卸载到一起,等工作站来车把它们拖去处理站。头顶上,云

朵在快速堆积,空气中弥漫着松果露珠的气味,如果稍许留心,还能嗅出羽毛和新鲜鸟粪的味道,天气预报说这几天都有阵雨,看来雨很快又要到了。

麦冬把工具车推到北林街口,停放在报刊亭后面,脱下弄脏的防水外套,让自己敞敞汗。四五个年长老人,牵着孩子,推着婴儿车,慢腾腾从公园里出来,互相打着招呼,分别走向自己的社区。他们来自安徽、湖北或者更远一些的地方,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或十几年,已经学会了捕捉南方天气的脸色,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往家里走。

麦冬在背上垫了一块干毛巾,开始清扫落叶。正是中午放学时间,有学生从路上走过,离着不远,梅中路、梅丽路和梅北路上各有两所小学和一所中学,麦冬希望那些接送孩子的父母不要把他们又笨又蠢的私家车开到学校门口停下,这样,他们的孩子就能和在头顶上飞翔的小鸟一起奔跑一阵子,不受那些钢铁家伙的威胁了。

一个孩子出现在“阳光天下花园”台阶上,朝马路上东张西望,开心地咿咿呀呀,寻找在台阶后面簕杜鹃花丛中躲藏着的年轻妈妈。

麦冬站下来,有点走神地看着那对捉迷藏的母女。

有一段时间,麦冬和荔枝就像一对玩捉迷藏游戏的对手。那段时间,案件频发,好几个是大案重案,上面派来督导组坐镇办案,警队忙得不可开交,警员们都绷着脸,他没有理由松懈,只能雇人把荔枝送去幼儿园,再把她接回家,他自己则迷失在永无休止的案件中,躲闪着不见她,等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时,她已经搂着布袋熊睡着了。

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如果他在家,让她入睡是个难题。

每天晚上,荔枝总会在门口等待麦冬,一直到他回来。如果是冬天,荔枝露在裙子外面的小腿会被寒夜冻得通红,麦冬需要尽快放上一整浴缸热水,用二十分钟时间把她彻底暖过来。那段时间,麦冬被一件或者另一件案子缠住。他的骨髓里积满了疲惫、愤怒和恐惧。他的衬衣臭烘烘的。在对付那些危险的嫌犯时,它们被汗水无数次地浸透过,这还不包括因为紧张和害怕渗出的尿液。

麦冬在家里时,荔枝绝对不肯睡觉,不肯闭上她的眼睛,即使困得眼睛睁不开,她仍然强撑着。在她明亮的眸子中,你能看到她曾经看见的一切,还有她想象过的一切。

“我想看看,我长在树上是什么样子,树怎么把我生下来。”

有一次,麦冬为荔枝盖上毛毯,关上灯,准备离去时,她突然在黑暗中这么说。

“我没长大的时候,不会喝牛奶,你会来看我吗?”

好一阵,麦冬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她想知道她在她妈妈身体中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子,她妈妈是怎么生下她的,他是不是关心那个时候的她,会不会在没有母奶喂养时,用牛奶来饲养她。

他被她的话怔忡住,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客厅里传来冰箱压缩机工作的镇流声,那个声音在,真是好,你可以在天黑之后,在绝望的时候,相信世界并没有停止运行,很多地方,仍然在发生着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可以相信,不管你看没看见,那些事情都在发生。

荔枝醒着时候,他们所有相处的时间只停留在早上。麦冬说不清楚自己不在的时候,或者离开的时候,荔枝是不是因为害怕而哭泣过,在他拼命追逐罪犯、心脏撞开牙齿快要跳出嘴里的时刻,在他屏住呼吸、把手枪的释放钮神经质拨下的时候,她有没有缩在黑暗中的角落里,一边和放在膝盖上的卡通宝贝说话,一边轻声啜泣地轻声呼唤着他。

麦冬知道,其实人没有那么结实,也没有那么值得相信,所有经历只会出现一次,比如他和荔枝的关系,在此之前没有,错过了就错过了,以后也不会再有了。麦冬还知道,等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会去另外的世界,那个世界很大,就像宇宙,有无数的星系,他去的那个星系,也许不是荔枝现在所在的星系,如果这样,他们不会再相遇,而会越走越远,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地消失掉了。而且,现在他还记得她,但他没有感受到身体中藏匿着的那0.克神秘的暗物质给予他的任何暗示,这就证明她已经不记得他了,证明传说中的灵魂帮不上他什么忙,等他离开这个世界后,他会忘

记此生此世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和她的记忆,将从此不再交集。

天越来越暗,雨要下来了,麦冬来不及打扫完所有路段上的落叶,他决定先不管落叶,尽快处理分拣垃圾箱里的垃圾,于是他返回车库,取了一些垃圾袋,再回到龙尾路上。

第一滴雨点跌落在麦冬的眼皮上,快速滑落到眼睑间,然后是第二滴。路人开始奔跑,他们遮住头,显得十分窘迫。枝头的树叶突然活跃起来,以一种不合节拍的姿势舞蹈着。

麦冬用雨披盖好工具车,跑进梅林公园,抢在大雨到来前冲进一座凉亭。他抹去脸上的雨点,看见凉亭外,有一棵湿漉漉的杨梅树,一只棘蛙正在努力往树冠上的浓荫处攀,它背上趴着比它体形大一半的妻子,它俩遭到第一轮大雨的袭击,全湿透了,个头小的棘蛙夫婿试图背着丰腴的妻子避开雨头,妻子娇滴滴地不肯松开它,这使它向上的攀爬显得异常困难。

麦冬和生下荔枝的那个女人,有过两年疯狂的蜜月期。

她是停滞在时间中的女人。她喜欢那种老旧的蓝印花布,喜欢一定要有名字、琴声苍润高古、经过一代琴师查阜西之手的古琴,以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出品的胶木密纹唱片。

她喜欢在夜里拉严窗帘,缩在床头读海因里希·沃尔夫林的《古典艺术》,只配台灯的暗光。那是一部伽利玛出版社90年代的版本,上好的纸张,边缘略微刮手,在灯光下像一朵未曾睡醒的莲花,等待阅读者耐心地将它舒展开来。

而在所有剩下的时间里,他俩几乎融化在沙发上或者床上,即使嫉妒的阳光也不能把他俩剥离开,重新梳理回原形。

麦冬觉得自己就像大海中的浪潮,激情澎湃,力拔千钧,涛涌不绝,可是,每一次他跃向岸头,都会被礁岩的阻挡撞得粉碎,留下一地泡沫。

然后。

阳光快速退去。

……

半小时过后,雨停了。那对不离不弃的棘蛙夫妇早已消失在茂密的杨梅树树冠中,不见了。一些原本生机勃勃的木紫槿遭到暴雨的侵扰,显得形老色衰,在花托上生着闷气。麦冬离开凉亭,踩着亮晃晃的山水朝公园外走去。他将垃圾车推到路边,开始清除积留在低洼地带的落叶和食物包装袋,这需要花去他很长时间。

阳光等一会儿才会出现,可惜,那个时候,它已经是晚霞了。

比自己大五岁的女人,麦冬从未见过她黎明时的样子。

11

晚上9点左右,麦冬回到B座3A。

杨铿锵不在房间里。从今天开始,他转夜班,这意味着,麦冬有一周时间可以清净了。

麦冬脱下淋湿的衣裳,把它们丢进洗衣机里,然后开始做饭。下班前,他去安徽夫妻的售货亭买了两笼豆腐馅包子,这样,他只需要煮一锅粥,炒一个菜就可以了。他仍然需要做两份饭,杨铿锵会在凌晨的某个时候回来,尽职尽责的保安组组长需要填饱肚子,以便他精力充沛地值完剩下那几个小时班。

春天到来的时候,学员杨铿锵突然神力附体,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快速理解着教员的意图,出色地完成了教员布置下的大部分形体训练课程。在接下来的仪容和着装课上,他们再度遇到麻烦。在换上假设的名牌行头后,杨铿锵陷入一个雏子才会有的笨拙举止中,走动起来动静很大,在麦冬面前显得非常不自在,好像他身上穿着的不是HugoBoss、范思哲或者阿玛尼,而是李世民御前千牛备身沉重累赘的金铠甲,不堪重负。不过,这一次,改善和突破用去的时间并不长。在学习如何成为另外一个人,准确地说,在想象自己成为一个富有的成功人士的时候,杨铿锵非常刻苦,很快适应了新的课程,他越来越像那些名牌服装的主人,这让麦冬十分吃惊。看上去,有些事情几乎难以完成,不是杨铿锵这种人能够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在事实面前,教员没有什么好争辩的,他由衷地给了学员一个不错的分数,这让两个人的关系暂时出现了化解的契机。

也就是那段时间,他俩头一回谈到了个人生活这个话题。受到鼓舞,因而心情舒畅的学

员杨铿锵放松下来时,其实是个挺有趣的家伙。他肚子里藏着不少故事,你可以说这属于人生经验,这使他完全不着调的励志计划,多少呈现出一些令人感动的成分。他不肯脱下作为教学道具穿在身上的水版名牌服装,在客厅里迈着轻松自如的步子,向教员麦冬披露了一些个人经历中的秘密。

杨铿锵在一个地方把自己弄丢失掉。

他的老家在麻城,大别山区里的某个山村。他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哥哥,他俩亲密无间。有时候,他们当中的一个会把另一个的鼻子打出血。更多时候,他俩同恶相济,一起揍比他们人数多的乡村恶少年团伙、在举水河中钓翘嘴白、去村村通公路建设工地上偷钢筋,以及逃课。上初中那年,他和哥哥完成了头一次对女人身体的探索。协助者是邻村一个女生。他俩分别和她在一片栗子林里做了那种事。女孩后来告发了哥俩,兄弟俩因此被学校开除,失了学。在挨了父亲一顿痛揍之后,哥哥负气出走,去了长江三角洲,在众多工厂中辗转做工,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家。为了这个,他非常愤怒,发誓要哥哥付出巨大的代价。

“你是说,你想成为成功人士,是为了报复你哥哥?”有一阵,麦冬没有弄明白,他认为这个励志内驱太滑稽。

“他不该逃走,连商量都不和我商量。他会知道他干了什么。”杨铿锵恶狠狠地说,然后转变话题,开始抱怨大陆富翁不像欧美富翁,从来不做日光浴,这样,他就不得不接受漂白术的折磨了。

“为什么要做漂白术?”麦冬更加不明白,他非常担心,作为教员的他不得不为学员怪诞的妄想症承担更多没法完成的课程。

“我告诉过你,我会变成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被人们尊重的人。”

“靠什么,角色扮演?”麦冬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他觉得对方过分了。妄想已经超越了适当的梦想,在得到一些对普通人来说有一定正面激励作用的训练后,游戏者应该适可而止,终止幻想,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别再往危险的路上滑下去,那样对谁都不好,“我说,够了,你可以把现在做的事当成个人素质的提高,就算一种人生安慰,千万别走火入魔,别陷在里面出不来。”

“你不要毁灭我的理想。”杨铿锵不喜欢麦冬的口气,脸上浮现出想要把什么破坏掉的情绪,“你根本就不相信,信念会改变一切。”

“别夸大其词,”麦冬试图用调侃的口气打击对方,“就算换了皮肤你就能够变成富翁,你拿什么去做易容术?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别告诉我,你的‘等待知更鸟计划’中有这笔预算,只是你还差个缺口,像珠江入海口那么大的缺口。”

“我没那么笨。”杨铿锵七窍冒烟地反击,他那副恶狠狠的贪婪样子,就像随时都在说,我准备好了,伙计,我们开始吧,“我会弄到钱。我会开始的。”

“是啊,”麦冬不再原谅对方,口气里充满了恶意,“据我所知,街头行乞的聚财速度不算慢,但那会把你打回原形,让你之前的绅士课训练毁于一旦。”

杨铿锵有习惯性的心理依赖,有时候,他会显出孩子气的一面,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要求麦冬。他固执地认为,因为对社会不公抱有同样的不满,麦冬显而易见是他同仇敌忾的战友。只不过,他是想要改变自己创造历史的人,麦冬则是不肯从人生失败中走出来的人,他俩在“生存还是死亡”的十字路口注定要分道扬镳,这就是他俩的区别。但他认为,这并不妨碍麦冬对“知更鸟计划”抱以应有的敬佩,发挥个人专长来帮助他完成计划。

麦冬不愿意和杨铿锵讨论历史这种事。他不觉得历史可以被改变,谁的历史就比别人的历史高贵。麦冬不愿意他和杨铿锵的雇佣关系深入下去,那完全是一场荒唐的少年游戏,杨铿锵并没有拿到福布斯财富榜的入选通知,即便在想象层面,接下来的工作也并不轻松,他要不断巩固学到的知识,继续学习更多的知识,在那之后,他还要广泛了解并且牢牢记住那些超出普通人生存与发展需求,具有独特、稀缺、珍奇特点的特殊消费品,掌握如何使用它们:时装和皮具、汽车和游艇、珠宝和腕表、香水和化妆品、瓷器和葡萄酒,以及世界顶级豪华酒店,当然,作为一名男性富翁,女人或者优雅的年轻同性,也是必修课的内容,这比任何专业的博士学业都要困难。

麦冬相信杨铿锵正在学会控制,他会继续咬住,进一步学会其他内容。他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来制定和执行他的计划,这个计划没有理由不成功。麦冬只是困惑,杨铿锵怎么才能做到把自己变成他想要变成的那种人,他建立起一个富翁的意志行为,学会了像富翁那样坐立、行走、说话、思考和与社会交往,但他拿什么来完成它们?沉湎于幻想,还是对着镜子表演给自己看,由此获得内心的满足?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历史如何才能改变,就算你一百次地决定要这样做,那些如影相随的细节,你拿它们怎么办?就算这些你都做到了,看上去你的确是另一个人了,你过去的那些历史,它们真的被改变了吗?

麦冬认为,杨铿锵太寂寞了,他在被他哥哥背叛后太寂寞了,一个寂寞的强迫型幻想症者,才会变成一只等待配型的知更鸟。

杨铿锵不在,麦冬完全不受打扰,11点左右,他已经吃完饭,做完家务,把室友那份饭热在电饭煲里,冲了凉,上床睡觉。他头发洗过,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奶香味道。他静静地躺在床垫上,手从单薄的被单里慢慢抽出,伸进空气中,并且让它停留在那儿。

他和它会一直那样,直到黎明到来。

12

凌晨5点15分,麦冬醒了。今天他起晚了。

子夜过后,杨铿锵回来过一次。

为如何掌握富人为人处世的标准,学员杨铿锵陷入了困局和苦恼。他是这个不公世界的受害者,所以,善于学习、积累人脉、强者完胜适者、研究税法、除掉竞争对手、向善行善向恶施恶、成为世界人,这些问题他在学习中都有深刻认识和理解,也在努力确保自己接受改变。可是,用心经营婚姻,这条对所有富翁都至关重要的秘籍,他却无论如何做不到。他少年时受过女人深深的伤害,他不相信婚姻这种事。

“她让我看她的咪咪,我看了。”杨铿锵把睡梦中的教员叫醒,痛苦地向他讲述自己的困惑,他觉得自己过不了这道坎,“她让我摸摸它们,我照做了。然后她让我躺在地上,她骑在我身上,她说她会让我知道一些好玩的事情。”因为痛苦的回忆,愤怒的学员身体僵直,轻微颤抖,“知道吗?那件事一点也不好玩,我背上少说也扎了三颗掉在草丛中的毛栗子,离我脑袋不远的地方,还有一摊冒着热气的新鲜牛屎,我扭过头去时,连牛屎中来不及消化的草梗都看得一清二楚,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你缺乏基本的素质和修养,不知道如何尊重别人。”麦冬被学员从被窝里拖出来,这种情况让他十分恼火,“你干吗不捧起那堆热腾腾的牛屎,连同自己一块砸在她脸上,然后开开心心请她替你把扎在背上的毛栗子剥下来,你俩一块吃,别打扰人睡觉?”

但他不得不坐起来,套上外衣,强打精神,给伤心的学员讲富人的整体性,以及社群关系中的限制性原则,直到天快要亮,这堂课才算结束。

现在,他有3分钟时间洗漱,12分钟时间热饭吃饭,并且为杨铿锵重新做一份留在锅里,等他7点钟交完班后回来吃。然后,他离开B栋3A,避开可能被早起的业主使用的电梯,从安全通道下楼,到地下车库取出工具车,出现在龙尾路上。

天蒙蒙亮,麦冬沿着工作地点走了一遍,看看有没有需要他重点打扫的地方。下过几天雨,一切都会有所改变,他会把更多的时间用在这些地方。

相比梦境中不断遭遇的恐惧,麦冬更喜欢他在白天的工作。

没有人给麦冬拯救世界的权利。他也没有那个能力。他连挽留一个深爱着的生命的能力都没有。但他会努力地把一条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也许还会加上另外一条不长的街道。

一辆赶早离家的黑色奥迪从麦冬身边驶过,拐进龙尾东路,汽车尾灯在晨曦中洇开两朵温暖的红光。路上行人不多,他们从麦冬面前走过的时候,大多眉头蹙皱。麦冬在他们走近前会停下来,让开道,等他们走近,他和他们打招呼。他说,你好。那些人会看麦冬一眼,什么也不说,从他面前匆匆走过去。他们紧阖双唇,前额上挤出或轻或深的沟壑,这是典型的大脑边缘系统控制下的按压行为,仿佛要把

内心世界隐藏起来,把太多的烦恼关闭起来,这说明,他或者她遇到了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

大多数人不知道,紧阖双唇并不能让他们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形成遮蔽。他们有无数的语言,呼吸、气味、目光、触摸,以及想念,这些语言通过其他渠道在更多的场合暴露了他们的内心,只是,大部分人一辈子都不知道,他们身上那些语言的确存在,少部分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则懒于使用他们知道的语言,或者,他们在害怕,不肯使用,这一点,人们不如树叶。

麦冬不知道他和荔枝的妈妈问题出在哪儿。不是他俩不够相爱,恰恰相反,他们过于爱对方。在某些时候,他们害怕从对方的世界里消失掉,或者对方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他们被这样的害怕所困惑,越来越困惑,于是关闭了所有的语言通道。

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他们的在意开始变形。他们觉得,自己能够做到一切,能够做好,然后他们拼命证明自己,拼命地努力,他们的证明和努力只成就了一点,让对方感到惭愧,感到自己做得不好。

事情不能比这个更糟糕。他们的爱,或者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对方的不完美,甚至一无是处。他们在相爱中一点点用自己失去语言的绝望来杀死对方。

有一段时间,她告诉他,她感到沉重,感到累。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怎么会感到沉重和累?她向他一遍遍表示她真的很累,她开始失望,最终,她跟着一位来自青海的黑脸膛仁波切去了长云暗雪的西域。

她离开以后,他差点疯了。他火气冲天地收拾行装,要去西域把她拽回来。那时,荔枝刚出生不久,正在接受第15针疫苗。他无法把一个五月龄的女婴和一把野外多用刀一起塞进行囊中,背着她和它穿越帕米尔高原、阿姆河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去找回他的女人。一番挣扎后,他放弃了。

在荔枝接受完第19针疫苗接种,勉强度过哺乳期后,安全地长大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他彻底放弃了去西域寻找女人的计划。他像孔雀王朝的阿育王一样,发誓信守四谛五蕴八苦的准则,放弃杀戮,包容一切异文化,包括婆罗门教和耆那教,为此,他有三次用枪口对准了罪犯,却没有扣下扳机,其中一次,赢得喘息的罪犯用钢筋击碎了他的右肩胛骨;他发誓会等待她回来,其实做起来很难。

一年半后,她在西域修行失败,离开那个大乘佛教的“宝贝”回到他身边。她人消瘦得厉害,六神无主,目光空空,魂魄不再,仿佛只剩下一张消却的皮囊。他欣喜若狂,痛彻入骨,将她抱进怀里,安慰她,试图与她交流,恢复他们之间断裂已入的语言、呼吸、气味、目光和触摸。他生硬地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握在自己手中,让她把她的害怕告诉他,他保证替她承担,永远不让她再离开自己。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在听她整天对他说着那些普通人类无法听懂的神语后,他开始失语,陷入高度焦虑和慌张,反过来开始躲避她,就好像她是十字路口的交通信号灯,对他不断闪烁着青色、紫色和蓝色光线,混淆的色谱让他感到强烈困惑,不知道自己该离开那里,还是在原地等待。他的犹豫让她再一次失望。她整天处于幻觉中,偶尔会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悲悯者独有的微笑。不久之后,她转而把希望寄托在一位恰如其时地出现、能在精神世界里指导和陪伴她的冥想师身上。那个时候,他俩的感情已所剩无几。

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必须待在一个屋檐下,那就是他们都不肯相信厌恶和遗忘来得这么快。进入冥想世界里的她情绪开始转变,越来越亢奋,除非在锡吕·玛塔吉·涅玛娜·德维大师的冥想课程中,否则她总是出现大量误听,脑海里悔恨的浪涛声一阵阵扑来,这个时候,瑜伽静修一点也帮不上她的忙。在其余时间,她把精力放在用毒药杀死一只只可怜的蟑螂上,固执地认定药水才是结束走投无路的挫败者的最好媒介。

“你为什么不从我身边走开,去寻找一个新欢,也许那样你会好过一些,我也会。”她眸子空茫地盯着他头顶上方三寸之处的空气,干巴巴对他说。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变态地收集能够收集到的所有关于冥想的书籍,想从书里找到答案。它们没有给他答案。他不属于能够进入

和理解这个世界的人。他神经错乱,央求每一个他见到的人解答这个问题,任何人都行。可是,没有,人们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因为自己也不在这个世界而感到羞愧,甚至害怕。

事情最严重的时候,他在梦中看见了他和她的前世。一对雨水化成的人儿,他俩在一片干燥的空气中撞上风,破碎了。从梦中醒来,他觉得没有任何出路,只想杀人。

13

天亮了,麦冬打扫完龙尾路路面上的落叶,开始打扫路东那条无名小路。

一架迷彩色的警用直升机定时飞过头顶,茫然得像一朵没有涂抹好的云彩。天空快速变幻着色彩,隔着两排阔叶榕,基督教堂高高的白色水泥架像一柄刺入蓝天的方天画戟,十字指处,神的语言无人辨听。

人们不知道,天空的尽头其实是彩色的,那里不只有7种颜色,而是种,其中大多数颜色在人们的经验之外,人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见到了也分辨不出它们。那些颜色在厚厚的云层背后闪耀着,之中默默生活着人们从不知晓的生命,它们全都敦厚友好,它们停留在人们头顶上的唯一用意,只是因为它们爱他们,却无法离开它们所在的地方,降落下来。

麦冬喜欢现在的工作,它让他有机会看到树叶是如何离开枝头,降落到地面,云朵是如何久久覆盖不散,却在风来的一瞬间支离破碎。

一片椭圆形榕树叶离开枝头,落在麦冬的肩头,再从那里滑落到地上,在阳光下闪烁着革质的光泽。麦冬弯下腰,将落叶捡起来。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放入垃圾车中,而是小心地揣进衣兜。

有多少人注意过落叶,看着它们慢腾腾离开枝头,慢腾腾划过空中,试图与云朵缠绵,而又徒劳无功姿势优美地飘落到地上?

麦冬注意过。

和爱一样,落叶是一个亘古的谜。当树叶一片片离开枝头飘散向地面时,你无法判断后一片落叶是否在追随前一片落叶,它俩是不是父母和子女、兄弟姐妹,或者一对恋人。但是,当那么多树叶义无反顾离开枝头,接踵扑向地面时,你会相信那些落叶,它们在人们未曾了解的时空中,曾经有过秘密的约定。

麦冬当了九个月保洁员,经手落叶无数,它们被他收集起来,带离原住地,一批批送去处理站,相继化为灰烬。麦冬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和那些落叶一样,从生命的枝头飘落下来,和他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拥有过的痕迹一起,化为灰烬,无人知晓。麦冬感激的是,飘零的落叶教会了他,生命不会再来一次,人们只是为一次偶然倾尽自己,任何人类的墓志铭都不如落叶在离开这个世界时表达的形式高明,也不如落叶教会他的更多,那个形式中没有后悔和痛苦。

天很快暗下来,黄昏在地平线上跳着最后一段变幻莫测的舞蹈。麦冬换好分拣垃圾箱的收容袋,现在,他干完了今天所有的工作。

麦冬返回北林街,在公园对面的大树边坐下,看夜幕急匆匆翻上塘郎山,大步越过高高的树梢,朝他奔跑而来。

又一片落叶飘荡下来。

明天早上,将有一地的落叶等待麦冬。

14

麦冬吃完饭,洗过碗,正在收拾厨房的时候,杨铿锵回来了。他替一位业主安慰一只患了痢疾的宠物狗时把制服弄脏了。他把换下的制服丢进洗衣机里,吩咐麦冬快替他洗出来,明天他要穿着它参加社区安保检查,相比其他衣裳,他更喜欢弄脏的这一套。

杨铿锵从保温锅里拿出他那一份饭,今天还是煲仔,麦冬换了浇头,用的是排骨、油菜和盖蛋。杨铿锵一边吃一边欣慰地告诉麦冬,关于维护婚姻这一条,他想明白了,既然他命中注定要步入富翁行列,自己就得大于问题,乐于接受,把婚姻当作财富来经营,而不是和穷人一样,问题大于自己,拙于接受,把婚姻当成负担来对待。他告诉麦冬,这篇作业已经翻过去了,他现在要把有限的时间放在复利投资和寻找蓝海这类大格局的思路上,这才符合自己的角色定位。

杨铿锵兴奋地说完,发现麦冬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站在厨房靠西的窗户前,向夜色中的公园古荔区看。他端着饭碗走过去,顺着麦冬

的视线向外看了一眼。

“这个公园利用率有问题,并不拥有太多财富,”他口气认真地评价道,“除了鸟儿的鸣啾和沁人肺腑的植物芬芳,它所剩无几。”

麦冬放下手里的洗衣粉量杯,撤回视线,扭头看身边打着赤膊的杨铿锵。

“温柔点,”杨铿锵大度地冲麦冬笑了笑,“别像一个进城三年还没有学会如何表达的山里人。你忘了,我们很快会学到艺术修养这一课。”

然后杨铿锵告诉麦冬,下周他会离开几天,去广州办件事。他放下饭碗,掏出手机,调出一个视频让麦冬看。视频里,那个人皆熟悉的“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能理解又不可理喻的”台湾女心灵导师正在为一群学员上身心灵修为课,就是那种启动拙火的灵魂引导课程。杨铿锵让麦冬别看美人迟暮的心灵导师,注意听众中一位中年男子。

“有没有觉得,我和他有些像?”他用骨节超大的手指点了点那位中年男子。

麦冬认真看了视频。中年男子坐在一群中年女性学员当中,伸长脖子,半阖着拳头,正在认真洞察念头。他有点虚胖,眼睛和螃蟹一样瞪得很大,看不见眼神,牙齿就像电线上站着的一排小鸟,整齐而稀落。说实话,杨铿锵相貌平平,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也说不上丑,和眼前这位中年男子的相貌扯不上任何关系。

“你确定在适当地学会了一些做人的品质以后,非得要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一个样子差不多的同类,这件事情对你学业很重要吗?”他问杨铿锵。

“如果是呢?”杨铿锵盯着麦冬,反问道。

麦冬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摁下洗衣机操作钮。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9个月的学员经历让杨铿锵历练匪浅,他看出麦冬的心思,微微抬起下巴,鼻孔上仰,让自己处于情绪的积极状态,“喋喋不休并不等于一个人对世界有多么了解,很可能相反,不然他就没有那么多的废话了。但是,我拿一张很可能中奖的福利彩票打赌,你会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建立的,而你并不了解全部的道路。”

杨铿锵收起手机,把吃得差不多的饭煲丢进洗池里,心平气和地拍了拍麦冬的肩膀,走掉了。出门的时候,他哼着一首流行歌曲,好像是他家乡的一首山歌,大约意识到山歌不符合富裕阶层的审美,很快打住,优雅地把门关上。

自打通过了行为课难关后,杨铿锵就开始用世界主人的口气说话,比如,“一直盯着饭碗的人只配吃咸鱼煲,你得学会把目光投向外部,赋予世界力量”,“别期待什么公平,公平根本不存在,谁会目不斜视地从利益旁走过?”诸如此类。在接下来的微语言训练课有了起色后,这种趋势更加明显,他会随时把自己放在主宰者的位置上,用丰富的表情来佐证他对世界的整体认知,让人感觉怪怪的。麦冬知道杨铿锵是谁,也不同意杨铿锵那些从书本中拼凑起来的观点。和大多数植物动物不同,人是一种年轻物种,还没有学会真正的尊重和自我尊重,所以,人们才急切地想要变化自己,让自己变成更有力量的生物,关于这个,你不需要做更多的观察,只要看一看街上那些脸上充满渴求的男女,他们身上弥漫着的那种终日被财富渴望炙烤得痛苦不堪的气息,那种气味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这在其他植物和动物身上不会发生。

麦冬很快洗完自己和杨铿锵的衣裳,把它们晾到晒台上。杨铿锵的裤子拉链坏了,需要修理一下,这个难不住他。

和荔枝的妈妈分手之后,有一段时间,麦冬和荔枝生活得很困难。在此之前,除了熟练地使用剃须刀,麦冬几乎做不好任何日常生活中的事情,这让他和荔枝的生活充满了凌乱。他不会把从烘干器里取出的衣裳叠整齐,让裤缝和肩线不至皱乱;他不知道炖汤的时候最好放上几颗红螺和杜仲,让汤汁充满生命古老家园的味道;他记不起收集淘宝和京东供货商的地址,这使得家里每月的生活开支至少多出了三分之一;他从不和邻居打招呼,和他们没有任何话说,这让邻里关系显得生涩和紧张。比这更糟糕的是,麦冬看人时眼神冷漠,表情隔膜,会盯着人们的眼睛看,好像他们全是一些预谋作案者,让人觉得受到了侵犯和侮辱,没有任何邻居有欲望和麦冬谈一些生活中的琐

碎事情,包括和他讨论他女儿的一些不正常的言行。

家里人也开始对麦冬有意见。他们觉得麦冬不在生活里,不是一个正常人。他的婚姻失败了,这没有错,有多少婚姻不是失败的,多少人愿意站出来坦白失败?他不过是一个普通情景下的普通人,完全可以承认失败,重新开始。但他拒绝自新。家里人认为他的存在影响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真正的麻烦来自荔枝。

女人离开之后,麦冬假装看不见孩子每次吃饭时多摆出的那副碗筷,以及不断被她从储藏室里翻出来的妈妈的某件衣裳。每次吃饭时,荔枝都很安静,埋着头,一勺一勺往嘴里舀饭,从不挑食,只是在咽下饭粒时,她会停顿那么一小会儿,好像在和含在嘴里的食物道别。而且,她开始学会操持自己和麦冬俩的生活。三岁时,她试图用几件心爱的玩具去超市交换一把麦冬爱吃的红菜薹。五岁时,她学会了给麦冬烫软饼,在蛋饼上洒一层奶白色的芝麻。有一次她搞砸了,被烧红的饼锅烫伤了手指。那一次,她慎重地向麦冬提出,希望麦冬再生一个小孩,这样,在麦冬离开家的时候,她就不必一个人大声说话。另一次,她试探地问麦冬,她可不可以给他做老婆,这样,他们就可以有一个完整的家了。

麦冬对荔枝越过年龄快速生长的诡异现象感到深深的不安,他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被生活弄得惊慌失措的孩子。麦冬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只是没有办法,做不到。而且,他害怕荔枝知道他生活中发生的那些丑恶和残酷。

每一次执行完任务回家之前,麦冬都会在外面找地方洗个澡,和人们说说话,让自己回到正常人状态。他打开花洒,让冰凉的清水从头顶灌下,慢慢抑制住急促的呼吸,凭借毅力让自己褪去怨恨的戾气。可这完全没有用。黑暗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它们不由分说地介入了他的生命。他愿意做一名天使,而且曾经是,但天使不可能战胜魔鬼,这就是他注定的命运。麦冬只能做魔鬼群体中的一个,最黑暗最残暴的那一个。他就像一个孤悬在自己头顶上的案件,无人侦破,但随时都有可能酿成悲剧。

很长一段时间,麦冬嫉妒其他孩子的父亲,他们会教给幼儿园女老师一些幼教学校学不来的知识,以此引得年轻老师的好感,会牵着孩子的手高高地跳过路上的水洼,鼓励孩子将掉在地上的蛾子送到路边的草地上去,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讲爱丽丝和无胆狮子的故事。他们也许不富有,但在为孩子购买图书和玩具时,一个个从容镇定,挥金如土,好像他们是隐匿民间的某个IT业巨头。麦冬从那些父亲身上沮丧地知道了一件事,人生有些关键东西,比如说父女关系,可能你眼下正好拥有它,但它并不属于你,看上去它在那儿,却已经被命运拿走了。

怪谁?人们在生活中,可从来就没有真正生活过,不知道期待中的生活是什么样。没有人命令谁跪倒在生活面前,或者被生活从身后撞击倒下,人们倒下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因为内心放下了,不再牵挂了,做不到继续了,就像落叶,一阵风就能吹落它们。落叶就像这些人,不再牵挂才是他们从枝头坠落的理由。

麦冬修理好裤子拉链,在拉链上涂抹了一点残存蜡烛,让它使用起来更方便,然后去冲了个凉,回到房间里躺下。

闭上眼睛入睡时,麦冬想,人们为什么不相信,不是他们在生活,而是他们被生活“生活”着,他们只不过是生活这件事情的条件和环境?

15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麦冬非常忙。

夏天就要到来了,麦冬在这座城市滞留的时间临近终点。他打听过,还有一周时间,梅林公园就会开始一年一度的园林整理工作,以免硕果累累的树木遭到游客的破坏,他会在那个时候结束他在这座城市的大半年生活,返回长江边他的家乡,他要在这几天把手头的事情一一做个了结。

最近一段时间,杨铿锵也很忙,而且有些心不在焉。进入六月份以后,他停止了所有练习,让人对一贯认真好学的学员如此不负责任的辍学行为表示失望。他回避麦冬,反复拨打几个神秘的号码,和电话那头的某个人小声说话,不断往银行跑,并且向社保局申请了退保

手续。他告诉麦冬,过些日子,他会请假去南华寺一趟,去那儿办点事。麦冬察觉出杨铿锵有什么大的举动,可能他有了新的去处,也许,他会像自己一样离开这座城市,但肯定不是去南华寺做义工。这些事情,杨铿锵不说,麦冬也不问,反倒是不再出现的纠缠,让麦冬暗中松了一口气。

黄昏的时候,那个疯女人又出现在公园的东侧,她急匆匆从麦冬面前走过,在公园东侧的红棉树前站下,激动地冲着天空大声喊:

“你们说清楚,我做错了什么?”

乱糟糟的云朵仍然没有理睬过她,它们快速往西边涌去,好像在害怕什么。

……

事实上,若干年之后,麦冬才弄明白荔枝的恐惧是打哪儿来的。

很多时候,孩子天性中的智慧远远超过大人。孩子的目光和心灵够快,它们能够抵达的尽头,大人永远不可能看到,这也是为什么孩子总会让大人感到害怕的一个原因。

荔枝是个灵通的孩子,她知道生活中发生过什么,一切。

5岁以后,荔枝不再和人说话,对麦冬也是爱答不理,问一句,答一句,有时候连嘴都不张,只是点头或摇头,看上去有失语的倾向。她还时常把自己身上的某些部位弄破,脚指头或者膝盖,让那里擦破一块皮,流出血。她不像别的孩子,既不哭也不闹,蹲在那里,一点点玩伤口渗出的血丝,让麦冬忧心忡忡。

麦冬怀疑荔枝是不是在回避进入他的黑暗生活,或者为他担忧。他找到一位当医生的朋友,希望得到答案。朋友为荔枝做完检查,告诉他,荔枝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自虐的忧伤,就像一粒酸甜多汁的颠茄浆果,对光线抱有深深的成见和警惕。麦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他把荔枝不愿意说话归结为他陪她的时间太少。他决定改变这种情况,做一个优秀的监护人。他向上司说明情况,请求调到二线,这样他就不用那么忙,可以每天晚上按时回家,保证所有的周末都和荔枝待在一起。

麦冬永远困扰在侥幸中,却又永远无法依赖侥幸。他决定了要做守护者,却没能做到。有一次,一名被通缉的危险逃犯用自制手枪打穿了一名警员的肚子,那名警员是他曾经的搭档,他整夜都在气势汹汹地赶往各个拦截点的路上。那天晚上,荔枝从睡梦中醒来,口渴的她爬上椅子去倒开水,椅子倾倒,她的胳膊被烫伤了。麦冬接到隔壁那对时常吵架的小两口的电话,匆匆赶回家里。荔枝烫伤的胳膊已经处理过,正窝在青年女子怀里,和小两口亲亲热热的在手机上看《恶魔奶爸》。青年女子笑得厉害,指着青年男子说,男鹿君,我们生个魔王儿子吧。青年男子生气,两个人又吵起来。

然而,这只是开始。很快,幼儿园保洁员在安全通道下发现了缩在角落里默默颤抖的荔枝。这一次,她策划了一场大案,让自己从楼梯上滚下来,左脚第三趾骨折,身上有好几处挫伤。

“我受伤了,你会留下来照顾我吗?”医院时,医生刚为荔枝打上夹板,她开口说话,急切地问他。

“当然,可你也得照顾我。”他炫耀地向她举起纱布包扎的拇指,“我也从楼梯上滚下来了,我们得互相照顾。”他没有告诉她,她摔断了脚指头,他心疼得要命,不知道该怎么遏止她源源不断的伤害,为这个,他惩罚自己,用手枪柄把自己左手拇指骨敲碎了。

麦冬向警队请了一周假,这让荔枝吃惊,同时显得很得意。她表现得相当好,不用麦冬喂饭,自己上卫生间,去阳台收衣裳,用一只手把它们叠好,放进衣柜,并且恢复了平常的说话频率。她告诉麦冬,她本来打算从窗户跳出去,但是,幼儿园的楼太高,她害怕,所以才选择了从楼梯上滚下来。

“要是我从三楼跳下来,你会陪我两个星期吗?”

“不许胡来!”麦冬大惊失色,“你要敢玩这种游戏,我会把你的屁股打烂!”

荔枝咯咯笑,乐得抽气,这样的麦冬她喜欢。

后来弄清楚,荔枝是因为受了刺激。那天手工课结束,小朋友们吃点心,陶笛和夏岚俩大声交换对自己妈妈的乳房的不同感受。她捂着耳朵不想听。她俩还说。她和她俩吵起来。有妈妈咪咪的陶笛和夏岚赢了,骄傲得要

命,没有妈妈咪咪的荔枝顿受打击,感到孤立,哭了。

“5·12汉街绑架案”侦破失手后,嫌犯撕票的恶劣后果造成了社会强烈的反应,负责案子的麦冬受到严厉处分,愧疚难当。那段日子,麦冬几乎每天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嫌犯瘆人的笑脸让他疯癫,他喘不过气来,感到没有出路,恐惧地想要摆脱压力。

就是那段时间,他开始陷落,用一只廉价的玻璃葫芦瓶吸食冰毒,然后用针头反复往虎口穴上扎,直到那里布满令人呕吐的针眼。一天夜里,他再度从噩梦中惊醒,从床上滚到地板上,像闻到除虫菊的蟑螂一样到处乱爬,额头撞出血,拼命抗拒排山倒海的毒瘾。荔枝像是什么都知道,不声不响走进他的卧室,把床上的被子拖到地板上,盖在他身上,钻进被窝,从后面抱住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弱小的身子在他背上轻轻地发抖。他不敢回过身去,手中的济泰片药瓶像一坨快要碎掉的冰凌。

麦冬曾经相信,爱可以战胜恐惧,可以挽回一点点撕裂开的生活,现在他开始怀疑了。他终于知道,更多的时候,正是爱制造了恐惧,然后让恐惧变得强烈而顽固,因为它的存在,生活会以更快的速度撕裂成粉尘。

日子不容易,但并不曾停下来,一眨眼,荔枝上学了。

第一个学期,荔枝非常开心,像变了一个人。晚上回家后,她喋喋不休地给麦冬讲她的同学、她的老师、她的开着几朵可怜巴巴的蔷薇花的学校花圃,完全停不下来。在荔枝嘴里,她的同学和老师基本上是一些无所不能的超级英雄马里奥,任何时候都能保护她,那些等同于凋零的蔷薇花则是《魔法禁书》中御坂美琴手中游戏币的化身,别看它们现在不起眼,一旦她遇到危险,它们就会顷刻间活过来,以初速度3倍的音速射出,从而保护她。她毫无原则地信任这个世界的放任态度让麦冬十分紧张,不知所措。

麦冬精心策划了一场派对,邀请荔枝的全班同学到家里来玩,对每个孩子进行暗中观察。他手忙脚乱地把柠檬汁放过了头的蔬菜沙拉和炒煳了芝麻酱的热干面放在餐桌上,殷勤地用一次性纸碟将菜肴分成若干份,然后可怜巴巴地看着追逐嬉闹的孩子们从糟糕的简餐旁跑开,去玩“灼眼的夏娜”和“罪恶王冠”游戏。

那天晚上,麦冬认真地和荔枝谈了一次话。他处心积虑地为她推荐了两个他认为可以经常和她相处的男孩。两个男孩不大说话,看她时目光柔和,有一个还有点儿口吃,在她开心地跑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会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礼貌地为她让出空间,羞涩地和她说他们正在玩的奥比岛、奇想齿轮、破坏者、大富翁或者双语动脑机,而一次也没有在她面前炫耀亲子音乐课、妈妈的新发式、出境游和绿卡身份。麦冬的意思是,他俩是不危险的好男孩。

麦冬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人告诉麦冬怎么才能做好一个1岁,2岁,3岁,4岁,5岁,6岁,然后是6岁零7个月又12天女儿的父亲。

麦冬想做一个好父亲,但他不是。

还有,麦冬忘了说,荔枝发育得很快,他完全来不及每隔几个月就为她换下那些已经穿不了的衣裳。

16

在南方,夏天不是姗姗而来,而是气势汹汹地来,两场暮春大雨一过,赤裸裸的艳阳就成了季节的常客。

小暑前一天,麦冬在电话里预约了时间,借着午餐空当,去社区工作站办理了辞工手续,同时感谢站里的工作人员对自己的关照。后天一大早,他将很早起床,去梅林公园接上荔枝,然后他俩会离开这座城市,以时速的速度,沿着京广高速公路驱行公里,回到长江边的家乡。

那一天,麦冬很卖力,把他分管的路段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打扫完了北林街。明天还有一天的工作,他来得及和落叶们告别。

晚上收工后,麦冬回到B座3A。

杨铿锵已经回来了,在收拾东西,住处乱成一团,像遭到了抢劫。麦冬感到有些诧异,但也没往心里去,在椅子上坐下来,把自己辞工的事告诉了杨铿锵。杨铿锵点点头,波澜不惊地说,好啊,我也辞了,等着物业公司结算工

资,退回押金,我俩可以一块离开这儿,这样谁也不用掏下个月的房租了。麦冬不解地问,为什么,你要去哪儿?杨铿锵一边熟练地打包着书,一边给麦冬讲了下面的故事。

杨铿锵来这座城市19年了。前15年,他和很多人一样,什么也不想,日子混着过,挺好。他做过流水线装配工、煤气配送员、冷库搬运工,在沙井养过蚝、在坪山炼过地沟油、去梧桐山盗过沉香木,赚过几个小钱,都拿去塞了老家那个大窟窿。以后,他和几个兄弟开了一间港货店,从中英街往外背货卖,遗憾的是,兄弟为如何分钱反目,最终大家散了伙,连本都没能收回来。15年后,他用5瓶啤酒、一份隆江猪手度过了33岁生日。那一天,他突然觉得,他这辈子什么也没得到,白背井离乡了。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酒醒后,他立志改变这种命运,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杨铿锵开始寻找目标,对目标进行跟踪,然后模仿目标的样子训练自己。

花在头一个目标身上的时间差不多一年,结果杨铿锵发现,因为经验不足,他弄错了对象,选择了一个高调人物。对方不但是各种高尔夫球赛中的名次王,还是浪骑游艇俱乐部的风云人物,且不说要练到能够打出低差点新贝利亚水准的球和考上一张A级游艇驾证的天价费用他根本无力支付,光是对方身边走马灯似的更换的小女友,以及密不透风的职业经理人就够他受的,穿帮的概率百分之百。

他只能半途放弃,寻找下一个目标。

第二个目标花去的时间不长,大概五个月。最终他发现,目标是个低调的音乐剧票友,能用声线出色到近乎完美的高音演绎Moise误杀埃及士兵那段伤感的唱段,这个他怎么都不行。就算他把法文版《十戒》唱段全都背下来,总不能说,某一天他突然变成找不到音阶的鸭公嗓子,这在目标那些亲友面前无论如何混不过去。他只能放弃。

第三个最惨。杨铿锵花了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来跟踪和学习扮演目标的生活。这回他谨慎多了,确定目标不是天体物理学发烧友,不玩赛车,不在业余时间热衷于写歌颂新时代的主旋律歌词,在美国或者瑞士也没有一个与父亲分手多年的歇斯底里症母亲,几乎没有任何复杂的家族和社会关系,看上去,目标在一切方面都符合理想条件。没想到,在杨铿锵准备实施变身计划的前两周,他却沮丧地发现,目标竟然是个GAY。这意味着,在成为目标本人之后,杨铿锵必须选择海星式性爱,和一个或多个肌肉男上床,这是他绝没法做到的……

“等等,”麦冬觉得不对劲,狐疑地打断杨铿锵的讲述,“你是说,‘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不是假设,不是意淫,计划中的确有一个现实生活里的真实目标,而且,你确定要让自己变成他?”

“我说过没有吗?”

杨铿锵不怀好意地看着麦冬,脸上带着故作惊讶的神色。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使用着他的快乐脚,它们活跃起来,不停地晃动,表明他正在得到他想要的,或者他有足够的优势从别人那里赢得有价值的东西。他请麦冬回忆,从开始到现在,他什么时候对麦冬撒过谎,欺骗过他,他一直都在告诉麦冬,他要变成另一个人,为此付出了艰苦卓绝的努力。他问麦冬还记不记得,他给麦冬看过一个中年男子的视频,那个中年男子在身心灵修的课上,他俩长得很像,那就是他的第四个目标,也是最后一个目标。

麦冬的脑袋里嗡的一响,头都大了。他想到杨铿锵的网名,“等待配型的知更鸟”。他忘了一件事,看上去十分驯良而又不怕人类,经常飞落到人身边找虫子吃的知更鸟,是鸟类中唯一能够凭借神秘能力锁定地球磁场,为自己完成准确导航的鸟儿,杨锵锵选择了知更岛作网名,他已经坚定地认定了自己锁定的人生磁场,只是在等待配型罢了。麦冬顿时觉得他被自己的迟钝愚弄了。他想,蠢哪,我怎么就会想不到,杨铿锵的做法有诸多漏洞,但它符合面向未来的人生准则,这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奇迹!

“你是说,你的目标是‘阳光天下花园’里某个业主?”

“不然为什么我在这里一干三年,而不换别的工作?”

“别那么做,趁现在什么都没发生,离开这儿,你会把事情搞砸。”

“哈,你已经不是教员了,你被开除了!”

“我不许你这么做!”

“滚回你的过去吧,可怜虫!”

麦冬红了眼,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揪住杨铿锵的手腕。杨铿锵用另一只手狠狠扇了麦冬一记耳光,勾下脑袋咬住麦冬的肩膀。他做到了。然后他猝然倒下,头重重磕在水泥地上,一只手臂反翦在身下,另一只手臂奇怪地环住自己的左腿,颈部被一只膝盖顶住,嘴里吐出一堆白沫,整张脸暴出难看的青筋。

“我呼吸不过来……”他呻吟着,粗糙地喘着气,鼻孔和耳朵里蹿出血水。

麦冬朝那个妄想狂脸上狠狠唾了一口,搡开他。后者从地上爬起来,看都没看麦冬一眼,怒气冲冲出了门,稍后回来,手里拿着一大包冰块,天知道他从哪家业主那儿讨来的。他花了很长时间对付鼻血和脑门上的青瘀,在平常练习的那面镜子中认真评估伤势的严重性,然后回到桌边,继续捆扎他的书。

“我会把它们捐到图书馆换书中心,看谁能阻止人们要求上进的脚步,会有别的人需要它们,会有!”他气呼呼地说,飞快地看了前教员一眼。

现在,需要弄清楚杨铿锵的计划了。但杨铿锵拒绝在最后时刻惹上麻烦,咬死也不肯说出“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中最后那个目标的任何信息。何况,他的确没有欺骗麦冬,他说过要变成另外一个人,而且始终朝着这个方向努力,麦冬能够在梅林公园附近找到一张七尺长的床,并且成为他的教员,正是努力环节中的一部分,只是,后者一直把它当成一个妄想症患者的可笑假想,从没质疑过“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的真实性问题。

麦冬只能恢复职业思维,凭借散乱的信息,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推测了。

杨铿锵的目标是一个没有妻子和孩子、没有父母和嫡亲兄妹、活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亿万财富拥有者,可能患有一定程度的社交恐惧症,“阳光天下花园”是他众多物业中最不起眼的一处,因为藏匿在塘郎山脚下,适合隐身和闭关。杨铿锵收集了关于他的所有资料,然后拟定计划,开始了漫长的配型训练。11天前,也就是杨铿锵向物业公司请假消失掉那天,目标按照事先与寺庙的约定前往南华寺,开始漫长的闭关修行,推测时间可能超过一年。这段时间,关主将身处一间不足18平方米的关房内,杜绝外缘,诵持经咒,过午不食,专注瑜伽密法研究,除了担任护关职责的私人助理,不与任何外人接触。杨铿锵在同一天乘和谐号动车去了广州,再从广州南站乘G次高速列车前往韶关东站,下车后步行米,转乘南华寺旅游专线客车,来到曹溪边著名的南禅祖庭,混在一群瞻仰六祖道场的美、加香客中进入寺庙,确认目标是否出现在那儿,同时伺机核实目标在修行僧度牒上的闭关时间,然后离开,这期间避免与目标照面。接下来,返回这座城市的杨铿锵将辞去工作,离开“阳光天下花园”,走进一家早已联系好的美容院,按照事先与美容师严格研究过的模板,接受一系列易容术。在此之前,他已经在朋友圈散发了他将离开这座城市,去别处打工的消息,他会继续保留朋友圈一段时间,同时将利用数据库事先编制的内容发往朋友圈,直到某一天突然消失,人们再也找不到他。这是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如果不出现意外,12个月后,匿身于市井中并且最后一次走出某家美容院的杨铿锵已经完成了他的华丽转身,完全变成目标的样子。没有人能够认出12个月后的杨铿锵和目标在容貌上有任何区别,也没有任何人能再见到昔日的杨铿锵。而这个时候,目标完成了无上密法复杂的证悟,以成就之身结束漫长的闭关,根据关主与客堂事先不事声张的约定,启关牌仪式将被取消,在简单的回谒奉香仪式后,关主将悄悄离开客堂,心静身轻地按计划返回深圳,在深圳停留两天,返回港岛、多伦多或者奥克兰的私宅中开始新的生活。不同的是,目标对象的这个计划将彻底终结,因为杨铿锵将会在半道上劫持他。可以想象,当目标突然看见面前出现了另一个“自己”,那肯定是一幅诡异的场面。剩下的事情就没有悬念了。根据“等待配型的知更鸟计划”最可能出现的终极结局推测,目标将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杨铿锵则会以富翁的拟身面目出现在人们面前,同时也出现在富翁的财产报表上,只是,因为无上密法神秘的加持,这位前社区保安杨铿

锵变成的富翁会向本来就稀少的家族和社会联系人真诚表达大圆满的启示,他将在闻解脱、触解脱、见解脱、系解脱后断绝三有根本,前往藏地终身修行,并且从此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毫无疑问,这是麦冬经验中所知道的最为疯狂的计划。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个倒霉的家伙?”麦冬追问杨铿锵,后者已经收拾完他的行李,准备离开了,“为他建造一座终身闭关的客堂?”

“别以为我只会纸上谈兵,我有预案,就算出了差错也有办法弥补。”

“你指克里斯·安吉尔的消失术,彻底把他变不见?你会让自己身首异处!”

“对不起,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了,不是我在这件事情上的讨论对象。”

“你会把事情搞砸,你会找不到自己!”

“你说对了,我不想再见到现在的自己,这正是我要做的。你不知道的是,败给梦想并不可惜,败给现实才可悲。”

放在过去,麦冬会立刻将杨铿锵列为追捕目标,如果杨铿锵反抗,他会用手枪柄敲碎他牙齿,再把他送进监狱,他会在那个罪恶的索多玛之城被迫接受肛交,从此再也不会微笑地迈着成功者的四方步走路。可是现在,面对这个苦心孤诣并且正在走向成功配型的狩猎者,麦冬无计可施。

天色已经很晚了,麦冬没有煮饭,坐在椅子上发呆。杨铿锵不愿意再和麦冬说话,收拾完东西后,进进出出了两次。大约夜里11点,他办完需要办的所有手续,拎着简单的行李出了门。在门口,他停了下来,回头看了麦冬一眼,好像在看一只被踢到马路上破碎掉的水泥花盆。

“我不想说谢谢你的帮助,那样显得我俩都虚伪,”他说,“走出这个门之前,也许我俩该换一下角色,让我教你一点什么。”他放下行李,站直身子,“知道我俩区别在哪儿吗?”

麦冬默默看着杨铿锵。

“你只相信命运,而我相信奇迹;”杨铿锵充满自信和平静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因为内心的孱弱和外部力量的主宰而产生的不适表情:小心、紧张、笨拙、奉承、忧虑、压力、沮丧、恐惧、受伤、厌烦和坐立不安,他完全成了一个新人,“你只想着别输掉人生,而我除了赢得一切,什么也不考虑;你给自己设置障碍,而我专注机会;你厌恶富有的成功人士,而我欣赏他们;你只选择一种生活,而我,只要能得到的一个都不会放弃;你因为害怕而停止不前,所以你永远都会失去,我也害怕,也许比你更害怕,可我不会让自己停下来,我会行动,哪怕被打进十八层地狱,我也会哆嗦着从那儿逃出来,再次开始。”

站在B座3A门口的杨铿锵身体笔直,双腿微微张开,双肩有力而放松,即使穿着一套廉价的便装,姿势也完全是支配者的样子。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无比自信,你可以在好莱坞大片中看到类似的目光,雷神、绿巨人、刀锋战士、黑色天使、钢铁侠、超胆侠、金刚狼、制裁者、灵怪博士、终极复仇者……

他说得对。麦冬想。他说得对。

大门拉开,然后在一个上路者身后恰到好处地掩上,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17

麦冬打扫完龙尾路和北林街,将最后一堆落叶收拾上车,收集完所有的垃圾箱,为它们换上新的分拣袋。现在,他结束了在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工作。

黄昏正在来临,麦冬收起扫帚,喝掉剩下的半瓶矿泉水,用尾子水洗掉脸颊上的一块泥,把工具车推过马路,送回“阳光天下花园”车库。他在工具房里停留了一会儿,将工具一样样检查过,清洗干净,脱下反光工装,折叠好,和工具放在一起。收拾完这一切,他再度检查了一遍十个月来一直静静停在那儿的坐骑,确保它没有任何问题,然后在水龙头下痛痛快快洗了一把脸,离开车库。

麦冬返回龙尾路,这一次,他哪儿也没去,径直穿过马路,走进梅林公园古荔区,爬上一段不长的斜坡,来到古荔林,在树林中坐下。

据说,这些高大的荔枝树已经活过了千年,它们与一段古传奇有关。

麦冬仰头向上,眯着眼睛看茂密枝头悬挂着的累累果实。他觉得那些果实的样子非常好看,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果实。

“你猜,我是谁来了?”荔枝咯咯笑着说。

“我想看我怎么长在树上,树怎么把我生下来。”荔枝困惑地说。

“我没长大的时候,我不会喝牛奶,你会来看我吗?”荔枝在黑暗中说。

麦冬知道,他全知道,所以现在他坐在这儿。

麦冬在南海七月的熏风中发着呆,享受着黄昏来临前突然降临的安谧。他的眼睛里全是荔枝晃动的影子。

日落前,一大群红尾环纹蝴蝶从梅林公园茂密的高树上升起,在最后的夕阳中向西南方向的红树林湿地飞去。公园中至少有20只灰林鹗,它们不在蝶群中。麦冬曾经试图找到那些灰林鹗的栖身地,未能得逞。它们像一群瘾君子,总是在夜晚到来时不断地叫着“可可——可可”,急不可耐地从人们的头顶上飞过,而更多的森林精灵在同一时刻穿过人们的身体飞走,人们看不见它们。

麦冬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每个人都会离开自己的亲人,这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人们需要用这些时间来适应,渐渐接受失去。但是,荔枝根本没有给麦冬做好准备的机会,她好像害怕接受麦冬在她之前离开这件事实,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决定提前让自己长成熟透的果实,突然之间,连告别都没有就从树枝上坠落下来。

麦冬永远记得荔枝最后一次背着书包去学校的情景。那天他俩拌了嘴。她希望他去参加她的秋季运动会。她的班有一个4×米项目,她是最后一棒,他应该看看她跑得有多快,快到没有人能够追上她。他没答应。他当天要赶去另一个城市,为一桩梦游杀人案结案。嫌犯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已经杀死了自己的外婆和一名邻居,伤害了包括她妈妈在内的3个人,晚一天结案,被害者的名单会快速递增。

“不管你以后怎么求我,”荔枝眼泪汪汪冲他大声嚷嚷,“我也不会做你的女儿了!”

荔枝的裤脚有些显短,露出起毛的彩色旅游鞋帮,那里有一段没系好的鞋带,它在她冲他怨怼地扬手挥了挥跑开的时候,带动起一片落在地上的树叶,那片落叶本来安静地停在巷子口,它被拖出很长一段距离,蹿上马路,直到一辆泥头车撵上它,从它身上,也从那个奔跑着穿过马路的小人儿身上碾过去。

如果你爱一个人,当她被死神带走的时候,其实你也死了。

麦冬剥夺了荔枝多少希望,不曾在她活着的时候还给她。但他不相信她死了,这不是事实,他觉得这一切就像风一样,它来过你身边,吹落一些树叶,又离开,去了别的地方,留下一地落叶,很长一段时间,它不会再回来,但它只是盘桓在别处,或者去了更远一些地方,并不等于它不在了,不等于枝头不再有树叶。

麦冬只希望在荔枝消失的地方,在她离他而去的方向,她经过的每一个地方,他会出现在那里;在她匆匆离去的整个旅途中,他会追逐而至,坐在她曾经或者将要通过的那条路上,等待天黑。麦冬会在那里心无旁骛,闭上眼睛想象空气的样子,云彩变幻的样子,时光从大地上掠过的样子,星星和另一颗星星对视的样子,落叶和回到枝头的新芽的样子,生命逆生长的样子……

18

如果你观察过生命,不,如果你观察过落叶,请说出它的品质。

安静,优雅,不假思索,连绵不断,执着,沉默不语……

——原载于《当代》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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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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