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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侍寝长安胜业坊的薛家蒸糕远近有名,生意很是兴隆。李玉溪和飞鸾冒着雨跑到胜业坊,还没看见蒸糕铺子,就已经闻见了一股甜糯糯的香气弥漫在雨天清冷的空气中。 “就是这家了。”李玉溪带着飞鸾躲进薛家蒸糕铺的屋檐下,径自收拢了罗伞哗哗甩着雨水,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已经完全被刚出笼的蒸糕吸引住,仰着脸盯住那些在腾腾白气中亮相的蒸米糕,垂涎三尺。 “你要切个什么形状的?”李玉溪一边看着蒸糕一边问飞鸾,等了片刻听不到她的答案,于是纳闷地侧过脸,这才发现飞鸾早已专注得进入了忘我状态。李玉溪不禁笑了笑,伸手示意伙计从圆圆的蒸米糕上划下了两块雪白松软的糕来。 “给。”他将一块米糕盛在箬叶里递给飞鸾,两个人又走进铺子里点了壶紫笋茶,落座后说说笑笑吃起来。 “哎,胡……姑娘,你是怎么从那里出来的?”落座后李玉溪小心翼翼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将脸半藏在蒸糕后面,忐忑不安地问飞鸾。 飞鸾抬头静静望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蒸糕,跟着将长三角形的蒸糕咬掉一个尖,捧在手里拨弄了一下糕面上的黑豆蜜枣红绿丝,最后将蒸糕递到了李玉溪的面前:“看,像你。” 李玉溪忍不住扑哧一声,放下茶杯咳了咳:“哎,我在说正经的呢……那,胡姑娘,你原籍是哪里人?” 飞鸾刚想说骊山,话到嘴边留了个心眼,用假冒的籍贯回答了他:“浙东。” “浙东?”李玉溪闻言立刻高兴起来,语带恭维道,“浙东好啊,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在浙东住过几年,那时候他在浙东幕府任职,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里的山水……不过,听你说话倒不带浙东口音呢。” “……”飞鸾压根没到过真正的浙东,因此她答不上话,只得一边静静吞着蒸糕,一边望着蒸糕铺外迷蒙的雨雾出神。 李玉溪俊脸一红,悻悻低头咬了一口蒸糕,二人之间的气氛顿时便有点尴尬,这时反倒换飞鸾先开了口:“李公子,为什么你不真的去做道士呢?” “呃?”李玉溪被飞鸾的问题给难住了,他压根就没考虑过要当道士,难道这还要罗列理由吗,“嗯……我还年轻,家里人要我参加科举呢。入道虽好,却终归太消极了,暂时不是我的志向。” 他的话令飞鸾多少有点沮丧:“哦,原来是这样。那天你打扮成道士入宫,我还以为你想出家做道士呢。不过,你若是愿意做道士,那该多好啊……” “……这我还真没想过呢,”李玉溪被飞鸾殷切的希望给弄糊涂了,他低下头微微红着脸道,“其实我来长安是准备科举的,只不过,现在时常住在华阳观里。” “住在华阳观里?为什么呀?”飞鸾无意间多问了一句,就害得李玉溪支吾个不停。他斜着眼睛偷瞧飞鸾,看着她一派天真灿烂的笑容,就死活也不好意思告诉她自己心仪华阳观的全道士。 “哎,雨停了,天也不早了,不如我们回东市吧?我还有东西要买。”李玉溪掏出一只精美的绣花锦囊来,从中摸出一串钱,拆了十个铜板付给伙计。他爽快而潇洒地付钱动作若是被轻凤看见了,一定会得她赞许有加,只可惜我们傻乎乎的飞鸾只觉得不好意思,倒是好几个在店中吃茶避雨的客人,这时候纷纷向李玉溪投来复杂的目光。 飞鸾一路跟着李玉溪走出蒸糕铺,此时长安细雨初停,两个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未有功名加身的李玉溪按律穿着素白的衣袍,与娇小玲珑的飞鸾并立在一起,一对妖童媛女恰如玉树琼花一般,煞是引人注目。 长安东市在雨停之后更加热闹起来,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李玉溪很是体贴地让飞鸾靠着街边走,借以避让纷乱的车水马龙,而他自己则不时与路人擦肩而过,偶尔还会有人不小心撞上他的肩,打断他与飞鸾愉快的闲聊。 这般马大哈的少爷做派果然很快就给李玉溪带来了麻烦,没过多久就见他忽然大惊失色地一拍腰间,高声嚷嚷道:“哎呀,我的钱袋呢?!” “啊?你丢东西了吗?”飞鸾的脸立刻也跟着开始发白——她因为丢三落四没少被轻凤数落过,此刻感同身受,也替李玉溪万分紧张。 “都是我太糊涂了,走路从来都不留神,”李玉溪一想到回去以后又要挨全臻颖的骂,内心就十分沮丧,苦着脸深深自责,“哎,这已经是今年丢的第几个钱袋了?” 而今年才过了三个月,李玉溪公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 飞鸾认为李玉溪是同自己在一起才弄丢了钱袋,不禁暗暗内疚,便吞吞吐吐地问:“钱袋丢了可怎么办?你不是还要买什么东西的吗?” “嗯,我还要去玉坊里买把玉梳的,这下可糟了……”李玉溪垮下肩,想着今晚纳不了全姐姐的贡,脑袋上又要吃她的栗暴,两眼便痛并快乐地发起直来。 飞鸾一听他要买的是玉梳,便伸手摸上脑袋,摘了一枚梳子下来:“这个给你。” “这?”李玉溪吃惊地看着躺在自己手心里的玉梳,再不长眼都知道这是宫中御用的宝物,慌忙拒绝,“这,这可使不得!胡姑娘你……” “不要紧的,”飞鸾指指自己的发髻,笑着对李玉溪道,“我还有一枚,正好我们一人一个……” 说罢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起来,因为又想到了轻凤说的那些谑语,慌忙低下头将藏在袖中的玉佩拿出来给李玉溪看:“上次你给了我这个,所以这次你一定要收下我的……” 李玉溪还待说什么,飞鸾却忽然觉得羞不可遏,她的脸颊一阵发烧,连身子都仿佛变得又酥又轻起来。这使她不禁感到一阵慌乱和恐惧,因此她不由分说地背转过身去,在喧闹的街市中轻轻向李玉溪告了一声辞,便轻快地窜进了纷纷人群之中,像一只撇波而去的小鲤鱼一样,再也觅不见踪影。 这一厢轻凤在曲江离宫中沐浴净身、涂脂抹粉,自是不在话下。 但见她身穿一件杨柳色金缕鸾凤披衫,腰上系着绛红金泥簇蝶石榴裙,双肩又笼着一条天青色敷金彩轻容纱披帛,整个人看上去金光闪闪花团锦簇,直教四方观众们都头晕眼花。 末了她又戴上璎珞轻金冠子,往发髻上斜插了一把镂花玉梳,这才胸有成竹地摇着团扇前去面圣。 此刻文宗李涵正在自己的宫殿里批阅奏章,他记得自己钦点了紫兰殿中的胡美人今夜侍寝,因此在临近傍晚时多少就有点分神。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不自觉地抬头望着殿外檐上不住滴落的雨水,有些期待又有些失神。 不光是因为昨日那场令人目眩神迷的歌舞,在他心里,还藏着某个夜晚自雨亭畔那一双灵动的黑眼睛,还有伊人离去前轻轻丢下的三个字——紫兰殿。 也许她的真面目就是那面如芙蓉的胡美人了吧?否则何以自己两次见到她的脸,都会在一瞬间生出一种强烈到令人羞愧的悸动?至于为何昨日在惊艳之外,他会遗憾她的眼睛看上去远不如那一夜俏皮生动,李涵对此却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因为每一处容貌都太精彩,反倒分散了她眼眸中的生命力吧? 正在李涵神游天外之际,内侍王福荃悄声进殿向他禀告:“陛下,胡美人已在殿外候命,随时听候陛下宣召。” 李涵闻言双目一怔,不觉失笑:“现在似乎有点早啊?” 王内侍跪在地上弓着身,汗如雨下:“陛下所言甚是,卑职也觉得有点早……” 但架不住某人胡搅蛮缠,急着把生米做成熟饭啊! “好了,你且平身吧,”李涵看着王内侍战战兢兢的模样,放下手中的奏章,并不打算在今天为难任何人,“宣她进来。” “卑职遵旨。”王内侍领旨后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起身去殿外安抚那只活闹鬼。 李涵望着他如释重负的背影笑了笑,继续拿起下一份奏章读起来。须臾,但听一阵钗环轻响,跟着一股似曾相识的龙脑香味便萦绕鼻端,李涵微微怔忡,抬起头看着那进殿的美人被宫女簇拥着穿过水晶帘,高举纨扇停在自己面前,只让他看见她那包裹着绫罗绸缎的妙曼体态。 “臣妾参见陛下。”美人有模有样地对李涵行了个大礼,却依旧用纨扇遮住了自己的脸。 天生丽质的人总比别人更有资格矫情,李涵对她刻意卖这样的关子并不生气,反倒兴味盎然地问:“美人,为何要用扇子遮住脸呢?” “臣妾蒲柳陋质,今日能得陛下眷顾,不胜惶恐,恐言行无状被他人见笑,故而以扇遮羞。”轻凤捏着嗓子说完,在扇下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开玩笑,今日她李代桃僵,不遮遮掩掩岂不露馅? 李涵听出她的客气话里全无半点惧意,宽厚地笑了笑,特意为轻凤屏退左右:“好了,现在殿中已无闲杂人等,你且放下扇子吧。” 不料轻凤依旧没有听话,她只将扇子往下移了移,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望着李涵,继续捏着嗓子甜甜笑道:“陛下,按照大唐的婚礼规矩,新妇第一次与夫君见面,都要讨一首‘却扇诗’才能拿下扇子的,陛下也为臣妾作一首‘却扇诗’可好?” “却扇诗?”李涵不确信地重复了一遍,却在看见美人那双调皮的黑眼珠时,心中一动。 “是,求陛下赐诗。”轻凤观察着李涵的反应,发现他望着自己的眼睛不但没有怒气,反倒含着笑意,不禁心下一阵窃喜。嗯嗯嗯,就要这样一步一步来,最好先和李涵稍微培养点感情,也免得他等下发现自己是冒牌货时大发雷霆——毕竟她现在犯得可是欺君之罪哪! “好,你且听着,”但见李涵宠溺一笑,徐徐吟道,“殿中娇颜发红萼,朝来行雨降宫阿。自有云衣五色映,何须罗扇百重遮。” 轻凤得到李涵赐诗,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溜须拍马山呼万岁,她见李涵始终面色欢愉,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缓缓将纨扇从脸上撤开:“臣妾黄轻凤,谢陛下赐诗……” 满怀期待的李涵先是看见了一张矫饰一新的榛子脸,跟着他认出了轻凤,不禁愕然低喃:“竟然是你?” 那一夜,那双眼,竟然是你? “请陛下恕臣妾欺瞒之罪,”轻凤立刻不失时机地在李涵面前跪下,哪怕死到临头都不忘毛遂自荐,“臣妾的妹妹临近傍晚时忽患急症,一见风就头疼,因此现在只能躺在帐中。臣妾怕陛下无人侍奉,这才想出这移花接木的馊主意,请陛下宽恕。” “我岂会无人侍奉?”李涵冷冷看着轻凤表情丰富的小脸,板着脸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才道,“看来你为侍寝准备了很久,不像是傍晚时才经历过变故呢。” 这下轮到轻凤傻了眼,她还想再撒谎争辩,不料却再次被李涵无情地打断:“好了不用再说了,你还想再给自己添上几条欺君之罪?现在你犯下的这些错,都已经够被杖毙了。” “陛下饶命啊……”轻凤赶紧捏起嗓子,装作娇滴滴梨花带雨状,跪在李涵膝边乞怜,“臣妾,啊不,贱妾只是因为实在太仰慕陛下,所以才会这样铤而走险,如今贱妾知道错了,求陛下饶命。” 李涵板起脸看着轻凤滴流乱转的眼珠,险些忍俊不禁,他赶紧按捺住情绪,冷酷无情地对轻凤道:“看在你刚入宫不久,一切规矩都还不熟的份上,这一次就饶过你。” 轻凤一听李涵已经打算放过自己,立刻喜不自禁地谢恩:“多谢陛下开恩!” 哪知李涵却浅浅一笑:“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哎?”轻凤听见活罪二字,顿时傻了眼,“陛下打算如何罚臣妾?” 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让你那夜逃遁,空留我一人。李涵眸中笑意闪烁,清了清嗓子开口:“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民间守寡的妇人,在夜晚是如何打发寂寞的?” “啊?”轻凤不明白李涵为何要提起这个,就在她纳闷地想要问个清楚时,只见李涵径自起身拔出腰刀一挥,将殿中的一幕水晶帘齐刷刷割断。无数颗透明的水晶珠子立刻像冰雹一样洒落,噼里啪啦地散布在大殿里的每一个角落。 “好了,现在我罚你将这些珠子一颗颗捡起来,到明天天亮前必须全部收集完,届时我会令内侍检查,哪怕只遗漏一颗,我也不会再轻饶你了。”李涵说完便躺回芙蓉锦榻上继续读奏章,再也不肯多看轻凤一眼,任她待在原地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啊咧?李涵这是什么意思呢?轻凤六神无主,心乱如麻——莫非是在暗示她,今后他会让自己守活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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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册封轻凤当然知道寡妇在深夜寂寞时会往地上撒豆子,可她明明是来侍寝的呀,为什么今夜却是这个下场?她撅着嘴,抱着个金漆柳丝笸箩,老大不情愿地坐在地上捡珠子,不时回头偷瞄一眼批阅奏章的李涵。 就这样从傍晚偷瞄到入夜,李涵看完奏章又读书,殿中也陆续点起了红蜡宫烛。初四的夜晚没有什么月光,轻凤一边蹲在昏暗的大殿角落里捡珠子,一边望着明烛下聚精会神读书的李涵,终究忍不住开口搭讪,希望好歹能诱他陪自己说说话:“陛下,您看书都看了好久啦,眼睛不累嘛?要不要臣妾给您倒杯茶?” 这时榻上李涵抬起眼,好笑地瞥了一眼轻凤谄媚的小脸,从容而闲适地又拿起一卷书:“不必了,我也不累。为人君主者,若不能初更理政、二更读书,如何对得起江山社稷呢?” “陛下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轻凤讪笑着打了个哈哈,偷偷翻了个白眼,继续苦着脸捡珠子,靠着一股天生妖力,此刻她倒是不累不困,就是无聊得令她抓狂,“陛下啊,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召人侍寝却还在寝殿里读书,那些起居郎会怎么记您一笔呀?” “怎么记?当然是夸我,”李涵放下书卷,看着轻凤蹲在地上忙来忙去,裙裾和披帛长长地拖在地上,活像一只觅食的红腹锦鸡,嘴角不觉挂起一丝笑,“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宣召侍寝的人不是你,你却能躲过旁人那么多双眼睛,看来今夜欺瞒我的人,不光是你一个啊?” “呃?”轻凤哪敢说出自己变成飞鸾的模样,一路过关斩将地来见李涵的真相,慌忙又捏起嗓子娇滴滴求饶,“都是贱妾我欺上瞒下,一路用扇子掩着脸来见陛下,旁人都不知道真相的。求陛下您就饶过他们,啊不,饶过我们吧。” 李涵故意冷笑一声,对轻凤道:“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还替别人求情?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轻凤苦起脸还待争辩,这时李涵忽然扬声将王内侍宣进殿来,吓得轻凤赶紧低头装死。万幸李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召了王内侍入殿只是叫了些茶水和宵夜,王内侍在俯首听命时悄悄瞄了眼蹲在地上的“飞鸾”,昏暗中也没认出这只假凤虚凰,只当她哪里触怒了李涵,才会蹲在那里受罚。 真是个傻丫头,当天子是那么好侍奉的吗? 须臾,内侍们奉上红绫饼和阳羡茶,在桌案上摆好后恭敬告退,李涵放下书对轻凤招招手:“过来,你饿不饿?” 轻凤受宠若惊,连忙放下笸箩凑到李涵面前,十分诚恳地口是心非道:“贱妾不饿……不敢饿。” 实际上她为了这一身穿戴打扮,整整一天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李涵听轻凤这样说,不禁笑了一声,令轻凤端着铜盆伺候自己洗过手,事后格外开恩地让她也洗手吃茶食。 “这红绫饼通常都是赏赐给进士吃的,你尝尝看呢?”李涵将一块用红绫包裹着的饼递给轻凤,肚子里坏笑着准备看轻凤出糗。 果然轻凤喜出望外地接过红绫饼,山呼万岁之后揭开饼上的红绫子,对准那白嫩嫩晶莹剔透的饼团大咬一口,结果一下没咬断那黏糊糊的红绫饼,反倒将饼拽出一尺多长都拉不断。李涵一下子撑不住猛地笑出声来,轻凤急了,咬不断就想往外吐,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和上颚都已经被饼黏住,她甩甩脑袋,眼睁睁看着饼被她越甩越长,紧张得鼻尖直冒汗。 原来这红绫饼是用糯米粉千锤百炼舂出来的糍饼,口感极黏,轻凤若是细心些,在揭开红绫时发现饼上敷的一层粉霜,也就不会害得现在手足无措。李涵笑了一会儿,看着一个劲嘟哝小嘴的轻凤,也不忍心再捉弄她了。他用筷子帮她将饼扯断,笑道:“这饼就是用来捉弄你这样心急的人的,吃的时候应该先撒一点粉,像这样。” 说罢他拈起一根小银匙,从一旁的梅花碟中舀了些豆粉细细洒在自己的红绫饼上,又用筷子挟下大小适中的一块送进嘴里。此时轻凤嘴里的饼还黏在上颚上,她只好继续嘟哝着嘴巴跟糍饼较劲,眼巴巴看着李涵斯文的吃相。 红绫饼沾了粉后仍旧很黏,李涵细嚼慢咽,有棱有角的嘴唇润过茶水,轻轻抿动,漫不经心偏又充满了诱惑,看得轻凤心里直发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正经地研究着梅花碟里的各色粉末,将那五格花瓣里的粉霜都研究了个遍。她尝出黄的是豆粉、黑的是芝麻粉、酱紫色的是酸梅粉、赭红色的是糖粉、绿的是茶粉,不禁高兴地问:“陛下您最喜欢蘸哪一种粉呢?” “这种。”李涵的筷子点了点黄色的豆粉。 “啊?为什么?”轻凤觉得奇怪,她最喜欢的是酸梅粉和糖粉。 “因为没什么味道。” 轻凤被李涵的回答囧住,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与他默默对坐着吃饼喝茶。轻凤原以为吃宵夜会是她这一晚的转机,不料吃完宵夜后,李涵竟然又拿起了手边的书,轻凤看了一眼大殿里满地亮闪闪的水晶珠子,只好继续哀怨地捡珠子玩。 王内侍在进殿收拾碗碟的时候,看见如此男耕女织的和谐一幕,索性又顺手给李涵煮了一壶茶。到了五更天时,轻凤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水晶珠子往外一弹,在叮咚的轻响声里问李涵:“陛下,臣妾捡完珠子以后该怎么办?” “哦,捡完了以后就回去吧,不用再知会我。”这时李涵读书读得也倦了,终于放下书册,就在芙蓉锦榻上阖眼入睡。 轻凤磨了磨牙,愤愤看着地上还没捡完的水晶珠子,继续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李涵没有回答她,看来是睡得熟了。轻凤眼珠一转,在心中默念了一个聚字诀,就见满殿隐隐发亮的水晶珠子,立刻像荷叶上的露水般缓缓滚动起来,滴滴沥沥聚拢在轻凤的面前。她狡黠一笑,将珠子全部捡进笸箩里,这才悄然起身掸了掸裙子。 “陛下?陛下?”轻凤蹑手蹑脚凑近了李涵,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张让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脸。 他现在还不足二十,俊容却已经有了早熟的沉稳,两道眉斜飞入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层利落的阴影,配上刀削般俊挺的鼻准,让他在沉睡中和清醒时一样威严。唉,李涵李涵,她这不会怜香惜玉的陛下哟! 轻凤把脑袋悄悄凑过去,红着脸嘟嘴香了一下李涵,又大着胆子伸出小巧的舌尖,将李涵嘴唇上所有叫她心动的棱角和弧线都描绘了一遍,这才做贼一般飞快地离开。 直到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春夜香暖的寝殿中消失,李涵才默默地睁开双眼,若有所思地一笑。 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他果然辜负了如此良夜呢。 轻凤变作飞鸾的样貌,在内侍和宫女的陪同下回到自己住的寝殿时,已是夜阑将尽时分。飞鸾早在傍晚就已经回来,此刻正窝在锦被中睡得香甜,轻凤爬上榻时她感觉到卧榻沉了沉,于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呢喃着同轻凤打了个招呼:“你回来啦?侍寝怎么样?” 轻凤脸上笑容一僵,她钻进被褥里懒懒松了下筋骨,筋疲力尽般长吁了一口气:“很好啊……你呢?和那傻小子相处得怎么样?” “嗯,说了几句话,还吃了糕……”飞鸾笑起来,因熟睡而显得红润的脸庞在昏暗中发出柔嫩的光。 轻凤转转眼珠子,心想这傻丫头进展和自己差不多,遂心情大好地凑到她身边,裹着被子吹嘘:“我这一趟还真没白跑,从昨夜到现在,我掌握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什么信息?”飞鸾听见这话稍稍清醒了一些,眨着眼睛问轻凤。 “唔,就是这皇帝如今很是勤政,不但夜夜读书,还饮食清淡不近女色,连起居郎都会夸奖他。看来我们想让他做个沉溺酒色的皇帝,还是任重道远哪,一定要多加把劲才行。”轻凤厚着脸皮回答。 “哎呀,你可真厉害,我就不行了,”飞鸾仔细想了想,勉强搜到一条稍微有价值的情报告诉轻凤,“我只知道李公子目前住在华阳观,可他不想做道士呢。” “嗯,这样就成了,”轻凤本就没打算让飞鸾做什么大事,因而只是打了个哈欠鼓舞她,“你好好谈情说爱就行了……” 翌日轻凤足足睡到午后才醒来,而飞鸾则早早起了床,不时对着菱镜发呆。她想了想骊山的姥姥,又想了想李公子,忽然便想再看一眼那枚白莲花玉佩。于是她从怀中掏出玉佩放在掌心,一边傻笑一边摩挲了好久,直到轻凤睁开眼发现她的动作,懒懒笑了一声:“在想情郎哪?” “啊?”飞鸾红着脸回过头,将掌心中的玉佩不自觉地攥紧了,羞赧答道,“没……我在想他请我吃的蒸糕,真好吃……” 轻凤扑哧一笑,懒洋洋地下榻穿衣:“那也还是在想他,你要是不想他,会想念什么蒸糕吗?” 这一次飞鸾没有否认,而是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从来不识愁滋味的脸庞第一次染上了惆怅:“姐姐,你说,要是我的任务完不成,我该怎么办?可要是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轻凤一怔,乍一听觉得飞鸾这问题很无聊,细一想又觉得这问题很深奥,因此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嗯……我觉得吧,无论怎样,我们先尽力再说……” 就在两只小妖各怀心事时,李涵的圣旨到了。只见王内侍捧着圣旨进殿宣读:“宫人胡氏可封婕妤,黄氏可封才人。敕:位亚长秋,道毗内理,必资懿范,方被宠章。胡氏等佩服《礼经》,周旋法度,有柔婉之行,既表于天资,有恭俭之仪,可施于嫔则。慕班氏之辞辇,伟冯媛之当熊,思在进贤,义高前史。是用列于紫殿,冠彼后宫,俾洽彤管之荣,式俟金环之庆,钦此。胡婕妤、黄才人,赶紧谢恩吧!” 飞鸾和轻凤当即跪地谢恩,山呼万岁,直到王内侍离开后,才渐渐清醒过来。飞鸾知道婕妤这封号不小,不禁结结巴巴地问还在发呆的轻凤:“姐姐,皇帝封我做婕妤呢!他为什么要封我做婕妤啊?” “因为你昨夜侍寝有功啊……”轻凤脸比搽了胡粉还白,勉强笑着回答她。 为什么会这样,昨夜侍寝的明明就是她啊!李涵他为什么……他一定是故意的!轻凤欲哭无泪,只能暗暗在心里自我安慰:不要紧,不要紧,才人好歹也是个名分,武则天当年还做过才人呢! “可是……”飞鸾还是觉得不对——侍寝的明明应该是轻凤啊,难道皇帝竟认错人了?她张张嘴还待说什么,不料殿中竟呼啦啦冲进来一大帮道喜的人,生生将她刚到嘴边的话打断。 “恭喜胡婕妤!婕妤您刚进宫时,我就看见您头顶有红云浮动,心里就知道您将来必定殊贵无匹,今日果然应验!”从大明宫紫兰殿一路跟来的宫女觍着脸向飞鸾贺喜,可飞鸾明明曾听见她在背后说自己和轻凤的坏话。 “恭喜胡婕妤!昨天傍晚您去侍奉圣上,是小人领的路,路上有颗石子,还是小人帮您踢开的!婕妤您还记得吧?”一名瘦瘦小小的宦官对着飞鸾谄笑,左右手像苍蝇一样上下搓弄,可是飞鸾哪里能记得? 昨天根本不是她去侍寝的好不好! 飞鸾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勾头,目光越过簇拥着她不停献媚的人群寻找到轻凤,嘤嘤求救:“姐姐……” 轻凤远远望着被众人包围的飞鸾,心中先是五味杂陈,之后便涨满了浓浓的郁卒,只能背转了身子向隅而泣。这向隅而泣四个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蹲在墙角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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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夜市就在李涵慷慨册封飞鸾和轻凤的这一天,一大早永崇坊华阳观的厢房里,全臻颖趁着李玉溪熟睡之际,从他怀里摸出了一枚玉梳来。她盯着手中样式素雅的卷草涡纹白玉梳看了半天,终于腾出一只手来,给了酣睡中的李玉溪一记栗暴:“冤家!快给姑奶奶我起来!” “唔……”李玉溪捂着脑门□□了一声,张开惺忪睡眼,一看见全臻颖发青的脸色和那枚雪白的玉梳,再浓的睡意也顿时消散了一大半,“这……你是怎么找到的?” 全臻颖眼波一横,充满威慑地瞪了他一眼,嗔道:“你昨天不是说,钱袋丢了没买着玉梳么?那这枚玉梳是怎么回事?” 李玉溪愣了愣,随即尴尬地笑笑:“好姐姐,钱袋是真丢了,这玉梳不是我买的。” “不是你买的?那是捡的?抢的?骗的?”全臻颖盯着支支吾吾的李玉溪,兀自冷笑,“姑奶奶我入道前,好歹也是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的人。实话告诉你,这白玉梳不是什么寻常之物,而是最上等的和田羊脂玉,除了侯府王宅,寻常难得一见,价值何止千金?你这毛头小子平白得了此物,不是大福就是大祸!快给我从实招来!” “呃……”全臻颖连珠炮一般的责问轰得李玉溪头昏脑胀,他无力抵抗,只得老老实实地交代,“我可没有坑蒙拐骗,这个是别人送的……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一件事吗?就是那次我跟你进宫做法事,无意中撞见宫妃娘娘的事。” “嗯,那又如何?”全臻颖先是狐疑地盯了李玉溪一眼,跟着倏然睁大双眼,试探着小心地问,“你见到她了?这梳子是她给你的?” 李玉溪红着脸,唯唯诺诺地承认:“我也没想到昨天会遇见她,而且她还是一副姑娘家的打扮。” 全臻颖艳丽的脸庞变了色:“这些事为什么昨天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把梳子给我看?” “我这不是想着还要还给人家吗?”李玉溪无辜地望着全臻颖,很是认真地回答,“我想过了,我还是不能收下这枚梳子,所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玉梳还给她。” 不料全臻颖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反手将那玉梳斜□□了自己的发髻。李玉溪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抬手阻止道:“别,这样不好啦,等我再替你买一个……” “去,凭你能买什么好的给我?再说了,你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全臻颖打开他的手,笑着转过身对着菱花镜照了又照,“呵,你和她还真是你来我往、忒煞情多,也不怕我恼火。” “没有的事。”李玉溪忍不住皱起眉头辩白,不知为何看着全臻颖得意的样子,自己心里会很不开心。 “没有?那你倒是替我把玉佩讨回来呀?” 李玉溪一怔,想起昨天飞鸾拿出玉佩给自己看时,那张在雨后的街市上显得羞涩而动人的小脸,心就不自觉地一软,本能地抗拒全臻颖的要求:“那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值得特意去讨,再说了,我也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她了。” “哼,这谁知道,”全臻颖听出他语气中含着一丝惆怅,怫然不悦道,“她能撞见你一次,就保不齐有第二次;我倒问你,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跑出宫来的?” “这我可不清楚,她只对我聊起过,她近日随驾住在曲江离宫,因此宫禁并不严。”李玉溪此刻已是了无睡意,他索性穿衣下榻,一边漱洗一边望着全臻颖袅娜的背影问,“对了,我的行卷都已经准备妥了,什么时候姐姐能帮我递给公主看看?” “急什么,你明年才参加科举呢,迟些再替你引荐也不迟。”全臻颖没有回头,只是乜斜着双目往后瞄了一眼,气定神闲地回答。 所谓“行卷”,就是专门为“干谒”准备的作品集。唐代的科举考试前,应试的举子会将自己平素得意的诗文汇成“行卷”,投给当时在朝堂、文坛上地位显达的名士以求赏识,从而提高自己的声誉,这就叫作“干谒”。如果某个举子的作品能够获得青睐,令那些显贵们向主试官推荐,主试官就会在阅卷之外,再参考这位举子平日的才学和声誉,择优取士。 此举在唐时蔚然成风,时至今日仍大名鼎鼎的诗人王维当年在参加科举前,就因为得到了已经入道的玉真公主的赏识和推荐,才会在当年的科举考试中顺利一举夺魁。 李玉溪走的,也不过就是一条寻常路。他如今既有求于全臻颖,也就不便再说什么,即使听出她语气中的敷衍,也只是静静地坐在榻上看她梳妆,再没有多说过一句。 三月天孩儿脸,眼看着这天才晴了两日,恼人的春雨便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正在曲江上泛舟的胡婕妤和黄才人穷极无聊,同时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那个杨贤妃果然厉害啊,我们恐怕还没得宠就要失宠了,”轻凤撇了撇小嘴,愤愤道,“李涵已经连着两天都在杨贤妃宫里过夜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只怕要被塞进冷宫啦。” “啊?”一旁的飞鸾怔怔回过神,眨着雾蒙蒙的黑眼睛望着轻凤,一脸呆滞,“我们要进冷宫了?为什么呀?” 轻凤闻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揉揉自家小姐的脑袋,安抚她:“嗯,你就继续这样不识人间疾苦吧,也挺好的。你放心,天塌下来有我撑着呢。” 飞鸾感动得刚想对轻凤掏一番心窝子,却又听她揶揄:“你这两天魂不守舍的,尽想着你那小情人了吧?不如今晚你就出去会会他?” “啊?!”飞鸾的小脸立刻涨红,举高了扇子遮羞,“姐姐,你要我去华阳观找他?可是,我好怕……” “怕什么?!”轻凤听了飞鸾没出息的话,立刻攀在她肩头耳语,“你瞧,雨打芭蕉的春夜,寄住在道观的年少书生点上了红烛、翻开了书卷……此情此景,你说是不是还差了点什么?” “啊,差了什么?”不开窍的飞鸾依旧懵懵懂懂地问轻凤。 “傻瓜,当然是少了一只敲他窗户的狐狸精啊!”轻凤尖尖笑了一声,拿扇子拍了一下飞鸾的肩,“快去吧,我的大小姐。” 唐时长安城的夜晚虽然实行宵禁,但因为商业的兴盛,到了文宗李涵当政的时候,务本坊西门就已经出现了夜市。而与务本坊邻近的崇仁坊,因为北临皇城景风门,南有脂粉风流的平康坊,东南斜角又是东市,因此无论是来长安应试的举子、还是其他没有宅第的商贾旅人,都爱在崇仁坊赁屋租住,以至于崇仁坊里昼夜喧呼,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可与之相比。 当飞鸾乘夜冒雨溜出曲江离宫寻找李玉溪时,她并没有在到处黑黢黢的永崇坊华阳观找到他。华阳观里的一间厢房的确有他的气味,可是却空无一人,飞鸾循着诵经声去了经堂,却也只看见几个公主带着一批女冠做晚课,其中并没有李玉溪的身影。 飞鸾只好重新吸了吸鼻子,凭着那一天心中牢记住的气味,一路顺着永崇坊往北寻到了喧腾热闹的崇仁坊。因此当李玉溪捧着个包袱,从一家酒坊里走到街上时,便刚好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了正在屋檐下躲雨的飞鸾。 “怎么竟是你?”他不禁笑起来,脸上浮现出一抹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喜,“又没带伞吗?” “我……”飞鸾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在屋檐下眼巴巴望着李玉溪。此刻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布襕袍,身上带着点薄薄的酒气,混着他腰间的苏合香囊味,闻上去香甜而醉人。飞鸾紧张地咬住双唇,就这样望着他立在街边冲着自己笑,哪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哎,别尽站在这儿,”李玉溪回头瞥了眼酒坊里热烘烘的灯火,扬起手上的包袱对飞鸾笑道,“今天我有喜事,走,我请你去将军楼吃宵夜吧,这一次你不饿,我可饿了。” 飞鸾立刻喜出望外地点点头,轻快地跑到李玉溪的伞下,跟着他走进酒坊边的一条小巷。此刻已是三更,虽然崇仁坊的夜市屡禁不止,但到底是违反了宵禁,所以两个人都是静悄悄地贴着墙根走,不敢停留说笑,生怕被巡夜的金吾卫发现。 飞鸾一路上和李玉溪打着伞穿过窄小幽暗的里巷,嘴角不自禁就挂上点羞涩的微笑。 将军楼也在崇仁坊,因此不多时便走到了,只见一排黑漆漆的临街店面中仅有这一家还在张挂着灯笼营业,使它在雨中看上去多少有点阴森鬼气,加上来客也是鬼鬼祟祟,这正是唐时还不成熟的夜市被人称为“鬼市”的原因。 李玉溪引着飞鸾走进将军楼入座,替两人各点了一份荷包饭,收了伞笑着对飞鸾介绍:“这家店的荷包饭最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飞鸾接过店中伙计奉上的茶水,忍不住弯着眼睛笑起来:“你好像很会吃?” “当然咯!民以食为天嘛,”李玉溪得意洋洋地掰起手指头,对着飞鸾如数家珍,“除了上次我带你吃的胜业坊蒸糕,还有长兴坊的毕罗、辅兴坊的胡饼、颁政坊的馄饨、长乐坊的黄桂稠酒……你要是喜欢,我都可以带你去吃!” “好呀!”飞鸾不假思索地答应,兴致勃勃地望着李玉溪。 这下反而轮到李玉溪不好意思了,他想到飞鸾是宫中人,以后哪有那么多机会再见到她呢?今天这第三次相见,已经巧得令他匪夷所思了:“你,你怎么又从……那里跑出来了?” 飞鸾哪好意思说自己是专为出来见他,红着脸呐呐了几声,顾左右而言他:“刚刚你说你有喜事,是什么喜事呢?” “啊,是我刚刚乞到旧衣了!”李玉溪被飞鸾一问,立刻想起了自己的大喜事,赶紧将手中的毡包递给飞鸾看,“今天我和一帮举子宴请今年的进士,同他们喝了不少酒,就是为了‘乞旧衣’,这衣服还是我在席上作诗赢来的呢!” “乞旧衣?”飞鸾听不懂,睁大双眼看着李玉溪打开毡包露出里面的衣服,疑惑地问,“这有什么用?” “讨个吉利罢了,”李玉溪嘿嘿笑道,“这是风俗,据说落榜的举子讨到登科进士考试时穿的衣裳,能给自己下次应试带来福气的。我虽然今年没考,也讨来备着。” 飞鸾点了点头,低头盯着那毡包中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双眸中一道绿光微微闪过,接着她小声道:“穿这件衣服的人,阳气虚弱,命也不怎么好。” “呃?”李玉溪没有听清飞鸾的话,不禁抬起头问,“你说什么?” 飞鸾没有立刻回答他,这时候他们点的荷包饭刚好上了桌,飞鸾闻到一股浓烈的鱼香味,不禁欢呼了一声:“好香!是鱼吗?我最喜欢吃鱼了!” “是吗?我也喜欢!”李玉溪嘿嘿一笑,见飞鸾如此高兴自己也很得意,竟忘了再追问她说过什么话。 飞鸾拍拍手,小心翼翼地揭开荷包饭上覆盖的荷叶,只见里面是用香米和各种鱼肚肉蒸成的饭,她急忙用饭匙舀了一勺塞进嘴里,立刻笑弯了眼睛:“好吃!” “好吃吧!”李玉溪坐在飞鸾对面支颐看她,笑问,“你知道这将军楼是谁开的吗?” 飞鸾摇摇头,嘴里包着饭模模糊糊地问:“是谁?” “是一位贞元年间卸甲还家的将军,他曾说:‘天下无物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而已。’据说他还能拿旧的障泥做成菜,味道很不错。” “障泥是什么?”飞鸾边吃边听,这时疑惑地问。 “就是马鞯,放在马鞍下的那层垫子,”李玉溪兴致勃勃道,“大概是牛皮做的吧,也不知道用旧了,是个什么味儿……” 正在胡吃海塞的飞鸾听到李玉溪的答案,忽然觉得自己嘴里滑溜溜的鱼肉十分可疑,她又想到那些在骑手粗壮的大腿下常年摩擦的脏垫子,日晒雨淋,总是停憩着嗡嗡的马蝇,就忍不住一阵反胃,将口中食物“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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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夜戏?
就在轻凤将飞鸾支出离宫的这一晚,她悄悄现出原形,潜入了李涵的寝宫。宫中伺候李涵的果然是杨贤妃,轻凤趴在宫殿的大梁上,看着那二人愤愤磨了一会儿牙。 其实此刻李涵与杨贤妃并没有做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李涵仍旧和那日一样在灯下批阅奏章,而杨贤妃正站在一旁笑着替他打扇。可我们的轻凤姑娘对此仍旧很不满意——想一想,前些天她侍寝的时候,那可是满大殿地在捡珠子,距离李涵有多远哪!李涵现在这行为,完全是亲小人、远贤臣啊! 轻凤撅着嘴转了转脸上的小胡子,圆溜溜的眼珠在暗中发着光——啧,她笑得是多么假,腰倾得是多么低,那软塌塌的胸都要从领口里淌出来了,真叫人恶心!还有李涵,他竟然还在跟她说说笑笑,看奏章看得一点也不专心,哪像那天,她一说话他就板着脸凶她! 轻凤委屈得简直要滴泪,小爪子在梁木上狠狠挠了两下,竖起耳朵听李涵和杨贤妃都在说些什么悄悄话。嗯……什么你叔叔我舅舅,什么要职爵位的,好无聊……轻凤耷拉下耳朵,看得出那杨贤妃也觉得这个话题很无聊。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那杨贤妃轻移莲步,走到殿柱前抚弄着瓷瓶里的牡丹花,回头对李涵笑道:“陛下,您看今年这牡丹花开得真好……” 她这样半侧过身回望李涵,丰腴婀娜的身姿一波三折,妩媚至极。趴在梁上的轻凤看得愤愤不平,用小爪子拨了拨梁上的灰尘,故意往杨贤妃的脑袋上洒。 太虚伪啦!她这分明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说什么叫李涵看花,不过是想勾引李涵看她自己罢了!——轻凤才不管杨贤妃是李涵的妃子,地位比自己高得多这样的事实,主观认定她就是想勾引自己的男人。 果然那李涵也是薄情寡义,忘了与自己在一起的那一夜,傻瓜似的入瓮了:“这牡丹开得再好,又哪及得上爱妃你半分呢?” 轻凤立刻又在心中给李涵记上了一笔——他不但薄情寡义,还爱撒谎! “陛下……”只听那杨贤妃立刻陶醉般□□了一声,几个大步扑进了李涵的怀中,抬起脸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对李涵进行批判,“您真会说笑……” 李涵立刻狡猾地将这句批判丢还给杨贤妃,企图扰乱她的思路:“我说没说笑,难道爱妃你会不知道?” 杨贤妃果然识破了李涵阴险狡猾的真面目,知道李涵真的是在开玩笑,于是一边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一边控诉李涵:“陛下您真坏……” 轻凤浑身的毛已经全然竖起,纷纷表示再也看不下去了! 绝不能成全他们,这对狗男女呀狗男女!她立刻从梁上爬起来,噌噌轻窜着,从一个李涵他们看不见的角度溜下了地,趁着他们不注意时窜到了他们身后。 轻凤蹲下身、仰着头、眯起眼睛看着杨贤妃与李涵你侬我侬的背影,在心中冷冷笑道:哼哼,今天就要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牡丹花不是你能装的、我也不是好惹的! 说着她便撅起屁股低下头,用鼻尖挑起了杨贤妃长长的裙裾,扭着身子钻进了她的裙下。杨贤妃的裙子很长,也有很多层,轻凤的行动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因此须臾之后,当一股浓烈的鼬臭味从她的纱裙中透出来时,杨贤妃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涵唰一声远离芙蓉锦榻,脸色发青地连连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杨贤妃道:“爱妃,你,你……” 你也太不矜持了! 这时杨贤妃当然也闻到了那股足以使人窒息的恶臭,她清楚自己什么也没做过,因此只能震惊地望着李涵:“陛下,你……” 就像后世的医药巨著《本草纲目》中所说:鼬状似鼠而身长尾大,黄色带赤,其气极臊臭。这种臭味能使鼬在遇到侵害时足够自卫,可见其强烈到何等地步! 当下李涵与杨贤妃皆是面目扭曲,再如胶似漆也得齐刷刷分开了。 “来人哪!”李涵抬起袖子掩住鼻子,将一直在殿外听宣的王内侍唤了进来,“把这里……收拾收拾。” 王内侍一进殿,还没跪下叩拜就忙不迭嚷嚷起来:“哎呀,这殿里怎么冲撞了黄大仙呀……” 生活经验丰富的王内侍一语道破了真相,可惜在养尊处优的李涵听来,却认为这是王内侍对杨贤妃无礼的讽刺,于是他七分同情三分撇清地呵斥:“闭嘴,杨贤妃只是一时不小心……” 他好心的维护在杨贤妃听来简直是□□裸的冤枉和羞辱,她瞪大了眼睛望着李涵,气恨得简直要掉泪——明明是陛下他自己做的事,可伴君如伴虎,天子说的话她敢反驳一个字吗?杨贤妃只能满腹委屈地对李涵行了一个礼,语带哭腔道:“臣妾告退。” “嗯,去吧,”李涵正抢着往殿外走,听见杨贤妃羞愧得快哭,只好停下脚步安慰了一句,“今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样天大的委屈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记恨你一辈子!杨贤妃红着眼望着李涵离去的背影,在恶臭中掩鼻嗫嚅了一句:“臣妾不敢。” 这厢躲在芙蓉锦榻下的黄轻凤兀自乐得直打滚,她看见李涵和杨贤妃都走了,便也心满意足地溜出了锦榻,准备动身找李涵去。不料太过得意忘形,当她爬过高高的门槛时,竟被正在开窗通风的王内侍给发现了。 “哟,果然是你哟黄大仙,”王内侍对着轻凤呵呵笑起来,向她拜了拜,轻声道,“今天你可做了件好事哪,那个杨贤妃,唉……” 黄轻凤听见这话扭过身子,将爪子搭在门槛上歪着脑袋,不明白王内侍为何说出这些话——他的意思是说杨贤妃不是好人吗?哼,那杨贤妃固然不是好人,这年头做太监的又有几个是好人呢?轻凤懒得理他,径自将尾巴一甩,一溜烟地跑开。 哦呵呵,如今李涵身边无人,就该轮到她咯…… 轻凤得意洋洋,一路窜进了御花园,蹭着百花的露水仔仔细细洗了个澡,这才溜回自己住的宫殿里换衣服。此时飞鸾出去见李玉溪还没有回来,黑漆漆的宫殿中空无一人,连侍奉的宫女们也在她们的“安排”下,早早就在耳殿的通铺上睡熟。 轻凤眯着眼轻轻朝半空吹了一口气,内殿里便倏然灯火通明,每一根红烛的顶端都滋滋跳跃起明丽的火苗,分布在大殿四角的鎏金博山炉里,也同样从镂孔中冉冉吐出了醉人的龙脑香。轻凤一边快活地轻哼着小曲,一边在浓烈的香气中翻开箱笼,将箱中每一件衣服都拽出来铺在地上,一件件地挑选。 襦衫要像青烟,披帛要像雾,长裙要像花随身,勾出一痕雪脯;既然头发还没干,索性就散于肩后,美人沐浴后的娇慵,她肯学又岂会没有? “嘻嘻嘻……”轻凤对着菱镜发出一阵尖细的窃笑,与湿漉漉的头发自相矛盾的,往脸上扑了二两胡粉,搽过胭脂后她满意地凑上脑袋,“啵”一声对着镜子亲了一口,这才斗志昂扬地跑出了殿去。 殿外正是春雨细无声,轻凤撑开罗伞,在雨丝中吸了吸鼻子,敏锐地捕捉到了李涵的气味。她得意地咧开嘴,小巧的银牙在暗夜中微微闪着光,开始悄无声息地向目标靠拢。此刻她的心情就像幼时在骊山捉小鸟,惬意又激动——天子李涵,的确是她觊觎了三年的猎物。 柳暗花明,曲径通幽,轻凤很快就看见了李涵——他正坐在凉亭里,由几名宫女伺候着对花小酌,闲适从容的排场甚是风雅。轻凤端详着李涵俊秀的背影,忍不住舔了舔唇,故意用柔弱的音色和恰到好处的音量,仰起脸冲着凉亭中的人“啊”了一声,跟着飞快地用罗伞遮住半边身子。 凉亭中的人一时全回头看她,王内侍拨开花枝走到明处,盯着遮遮掩掩的轻凤发问:“你是哪座宫里的?敢在这时惊扰圣驾,快放下伞走过来!” 轻凤心头暗喜,却故意装作战战兢兢的模样,收起伞对着王内侍福了一福:“我是东内紫兰殿的黄才人……” “嗯,好好地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还不赶紧去见过陛下!”王内侍对轻凤招招手,随即转身向着凉亭唱礼,“紫兰殿才人黄氏,前来拜见圣上。” “嗯,宣。”亭中李涵听见了王内侍的唱礼,嘴角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 轻凤立刻乖觉地走到凉亭前,在一丛牡丹边袅袅娜娜地跪下,低眉顺目娇声道:“臣妾黄轻凤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嗯,免礼平身,”李涵淡淡说完,看着轻凤在昏暗中抬起头望着自己笑,一双黑眼珠灵活地转动着,不禁心情大好,“过来吧,陪我小酌几杯。” “臣妾遵旨。”轻凤忙不迭拾级走入凉亭,相当主动地从石桌上拎起酒壶,笑道,“陛下,请让臣妾伺候您吧。” “哦?”李涵挑眉一笑,点了点头,吩咐左右,“既然有黄才人随侍在侧,你们就退下吧。” 轻凤一愣,看着亭中的宫女齐声领命退出凉亭,眨眼间便和王内侍一起消失得干干净净,一颗心不由砰砰直跳。 没关系,人少,更好办事!轻凤赶紧在心底安慰自己,抚了抚手中胖乎乎的酒壶——现在不但人少,并且李涵还要喝酒,情势实在是对她太有利了!俗话说“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搞不好今夜李涵一个色性大发,就能在凉亭里……被她生米煮成熟饭! 轻凤一颗春心越想越荡漾,忍不住将怀中的酒壶又揉又摸,逗得李涵忍俊不禁:“爱妃,你这是……在想什么呢?” “啊?没想什么,”轻凤蓦然回过神,被“爱妃”这称呼羞得两耳发烧,心动之余,终究还是忍不住哀怨地问,“臣妾只是在想,陛下为什么封臣妾为才人,却封……封臣妾的妹妹飞鸾做婕妤呢?” 李涵望着轻凤哀怨转动的黑眼珠,不由笑道:“爱妃在怨我?” “臣妾不敢,”轻凤赶紧低下头,给李涵斟了满满一杯酒,“陛下您请。” “嗯,”李涵似乎并不急于消受美人恩,而是又点了点盘中的一盏空杯,“把这只也满上。” 轻凤好奇地瞄了李涵一眼,将那只酒杯也斟满。李涵举起手中酒杯,对轻凤笑道:“爱妃,你未曾侍寝就得封才人,既然沾了你妹妹的光,就应该高高兴兴的才是啊。” 啊,原来李涵是不便绕过飞鸾册封自己,才特意那样安排的吗?轻凤恍然大悟,立刻高兴地端起酒杯,与李涵对酌:“是臣妾愚钝了,陛下,臣妾敬您一杯。” 李涵微笑颔首,与轻凤碰了一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将杯中美酒一口闷干,继而露出一副想死的表情:“咳咳咳……这是什么酒?!” “椒桂酒,加了花椒和肉桂。”李涵拈起酒杯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道辛烈,能利气驱寒邪,是酒,也是药。” “可是好难喝……”轻凤委屈地放下杯子,咂了咂嘴,“陛下总喜欢味道怪怪的东西。” “怪吗?”李涵轻笑一声,低下头,鼻间闻着轻凤身上馥郁的龙脑香,不知为何,对眼前娇娇怯怯的美人,竟又兴起了逗弄的心思:“好了,爱妃现在不妨和我说说,来找我花了多少工夫?” “哎?没有,没有。”轻凤连忙笑着否认,“臣妾只是沐浴后散步,恰巧路过这里罢了。” 说话间,凉亭中一阵冷风吹来,亭外雨丝沙沙打在花上,下得越发大了。轻凤湿漉漉的长发被风一吹,令她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脸颊却反倒生起一股燥热——偏偏就在这时,李涵竟毫无征兆地凑近了她,伸出手挑起她的下巴,拇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划:“哦,是吗?原来爱妃每次沐浴后,还要搽那么多粉吗?” 轻凤惊愕得瞪起双眼,黑溜溜的眼珠失措地直打转,一边偷瞄着李涵的手指,一边讪笑:“臣妾,只搽了一点点,一点点……” “一点点?”李涵暧昧地盯了轻凤一眼,冲她笑起来,“在后宫待了这么多年,要是还看不穿爱妃的粉底,我做什么皇帝?”
第十五章春宵轻凤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红晕简直要从那二两胡粉底下透出来,不料李涵接下去却道:“若不是你这双眼睛,你这双眼睛……” 他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什么又停住,等得轻凤好不心急:“陛下,您倒是继续说呀,臣妾这双眼睛怎么了?” “呵呵,好,这可是你要我说的,”李涵放开轻凤,一只手支颐,一只手拈着酒杯在石桌上轻轻地敲,仿佛心绪可以随着这一声声轻响,从夜雨中回到过去,“那是在我还是皇子的时节,我和几位皇叔住在长安东北角的十六宅里。有一年夏天,六叔洋王养的斗鸡一只接一只莫名其妙地死了许多,内侍们都说这是因为宅子里闹了黄大仙,不过我可不在乎什么黄大仙,只是心里暗暗觉得高兴,因为我和六叔相处得并不好……” 轻凤听到此处,心头隐隐觉得不妙,却只能硬着头皮听李涵讲下去。 “后来忽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了六叔气急败坏的叫喊声,我偷偷推开房门,结果,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看见了一只黄大仙,”李涵说到此处,忍不住笑起来,没有发现轻凤古怪的脸色,“我记得那天正好是六月十六,月亮很圆很大,满庭园囿就像铺了一层银霜,那只黄大仙就在雪白的月光里竖着身子,与我对着眼互望。我记得它的脑袋尖尖的,活像一枚榛子,两只眼睛黑亮得有趣,它只看了我片刻,一眨眼的工夫就窜出了我的院子……我说怎么总觉得你这双眼睛看得亲切,若不是今天王内侍提到黄大仙,我还想不起来这件事……” 李涵一径笑得快活,可轻凤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简直欲哭无泪——什么叫万变不离其宗?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原来她修得人形、偷食魅丹、又搽了二两胡粉,到头来还是像一只黄鼠狼呀! 轻凤满脸沮丧,好半天不吭声,李涵知道她还是生了自己的气,连忙忍着笑安抚她:“哎,爱妃别生气,据说看见黄大仙是福气。当时内侍们都那么说,结果那一年冬天,我就继承了哥哥的皇位……” 话到此处,李涵却忽然收起笑意,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夜凝肃起来。轻凤不明白李涵的情绪为何会无端低落,只好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而后试探着问:“陛下,您怎么忽然又不开心了?” 李涵深深看了轻凤一眼,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望着亭外的牡丹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些事……” 轻凤听李涵有心避而不谈,讪讪揉了揉裙子,故意憨笑着追问:“陛下想到什么,不妨说给臣妾听听呀?”做一朵解语花,可是虏获男人心的杀手锏! “那些事呀,爱妃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李涵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低头继续品酒,不再对轻凤倾吐任何事。 轻凤皱起眉毛,总觉得此刻的李涵好虚渺,就像九天上飘忽不定的柳絮,哪怕她上得天、入得地,却独独抓不住他;偏偏此刻她又得装淑女、装贤媛,再着急都不可以抓耳挠腮,因此只好将身子坐得直板板的,动脑筋另找话题:“啊,陛下,臣妾记得第一次见到陛下的时候,您在吹芦管呢。” “哦?你总算愿意提起那天的事了啊,”李涵听轻凤主动提起这件事,心绪忽然开朗了些,“我以为爱妃打算和我装傻一辈子呢。” “那天是臣妾一时慌乱,对陛下失礼了,”轻凤眯着眼甜甜笑道,“陛下恕罪。” “恕你无罪,”李涵笑道,“吹芦管是我做皇子时偷偷学的,那天一时兴起,不想却被你听了去。对了,那天你为什么一直拿扇子掩着脸呢?” “因为……因为当时臣妾脸上正在发桃花癣,不敢给陛下看到啊!”轻凤老脸皮厚地扯谎,继而老脸皮厚地自荐,“陛下,您会吹芦管,臣妾也很会吹笛子呢!” “嗯,我听过不少次,”李涵见她得意洋洋地卖弄,忍不住故意打击了一句,“可惜你笛声虽美,曲中却无情,到底欠缺了些。” “呃?无情吗?”轻凤很不甘心,追着李涵问,“那怎样才算有情呢?陛下您点拨点拨臣妾呀?” 懵懂处子,焉能多情?李涵目光暧昧不明地瞥了轻凤一眼,勾起唇角坏笑:“你要我就在这里点拨你吗?” “好呀!”轻凤只当李涵真的想与自己切磋曲艺,头脑沉浸在先与李涵高山流水做知音,再琴瑟和鸣做夫妻的单纯念头里,根本没意识到她这只刚出山的小妖精,已经输给了道行深的凡人。 身为妃嫔娇娥,竟然完全不懂接招,这真是,叫他如何调戏得下去?李涵决定做一次启蒙先生,亲自教导教导轻凤,伸手挑起她腰间系的宫绦,轻轻拂了一下佳人香腮:“此处更深露重,还是去你殿里吧。” “咦?哎……哎!”轻凤瞪大双眼,下一刻便大惊失色,“臣妾殿宇鄙陋,实在是不敢令陛下纡尊降贵,屈就臣妾的……”狗窝! 开玩笑,自打移居曲江离宫以来,她和飞鸾只图自在,住的地方根本一次都没有打扫过。轻凤一想起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宫殿,脸皮再厚也还是烧得红起来。 “殿宇鄙陋?纡尊降贵?”李涵打量着手足无措的轻凤,忽然弯起一双桃花眼,故意凑近她耳畔低声问,“莫非爱妃是在抱怨,我平素亏待了你吗?” “不,不,臣妾岂敢,”轻凤连忙矢口否认,捂着酥麻的耳朵,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垂死挣扎,“可是陛下,臣妾的殿宇里面,还住着胡婕妤呢……” 不料李涵闻言竟然挑眉一笑,冒出一句:“求之不得。” “哎!”这下轻凤彻底傻眼。 平心而论,李涵公然要求享受“齐人之福”,此举虽然厚颜无耻,但确乎天经地义——无论三宫六院,都是天子册封的老婆!他要睡几个都不算宣淫。可是……他怎么能那么理直气壮地就说出“求之不得”四个字啊!真是荒淫无道的大昏君! 当轻凤苦着脸被李涵抱上龙舆,由内侍们抬往自己住的别殿时,她只能一边在心中愤愤不平,一边祈祷飞鸾现在已经回宫——不妥,回宫也不妥,难道她当真要与飞鸾分享男人吗?轻凤一想到其中蕴含的伦理悲剧,冷汗就浸透了厚厚的胡粉。 “陛下,”她颤着嗓子抬起头,对半躺在龙舆里假寐的李涵道,“陛下您驾临臣妾的别殿,嗯,确实事有仓促,不如臣妾我先快走一步,去殿里稍事准备一下啊……” 不料这时伴驾的王内侍却笑道:“黄才人,这事儿还需要您去操心吗?卑职我早就已经派人去了……” 不好!轻凤大惊失色,幸好此刻她脸上的两团红晕是画上去的,否则她看上去一定像个青面鬼:“啊,不行不行,我还是得去一趟!” 随即她匆匆告了一声罪,便跳下龙舆,拎起裙子冲进了蒙蒙雨幕中,急得王内侍在她身后迭声高喊:“哎、哎,黄才人您这样太冒失了、太没规矩了、太欠妥了……” 龙舆中的李涵却轻笑一声,懒懒睁开双眼道:“随她去吧,你们也快一点,别落后太远。” “是。”王内侍立刻领命,在走动中毕恭毕敬地欠了一下身,双眉却始终不曾舒展——这黄才人未免太过恃宠而骄,即便圣上此刻不以为忤,可一旦埋下隐患,日后又安知在她色衰爱弛之时,不会因为今日的冒失而引来祸事呢?伴君如伴虎,即是这个道理。 可惜此时此刻,轻凤哪有余暇领会王内侍的苦心,她正幻化成原形疾窜进自己的别殿,一边腾身而起吹亮大殿明烛,一边收起钻进宫女内侍们鼻子里的瞌睡虫,将它们藏进自己的尾巴;接着她风卷残云般将丢了一地的衣服塞进箱笼,而后自己又幻化成人形,脱掉湿衣扑进了床帐,将散乱在被褥里的瓜皮果核连同传国玉玺一起全部瞬移到榻下;最后她朝空中撒了一把龙脑,念了个净字诀…… ——所谓的干净整洁,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一时殿中春风送爽、暗香怡人,轻凤躺在难得恢复了原貌的床褥中,陶醉地半闭上眼,大大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道人影已出现在帐前,倾身笼住了她。 “呃,陛下!”轻凤倒抽一口凉气,瞪大眼看着双手撑在自己身侧的李涵,圆圆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陛下您……” “嘘,”李涵示意轻凤噤声,伸出手指滑上她的脸颊,又从她的脸颊一路流连到她暧昧微敞的襟口,轻声促狭,“爱妃,人说牡丹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开者如语,合者如咽。为何爱妃你现在明明仰躺着,倒像在哭呢?” “呃?为,为什么?”轻凤疑惑不解,结结巴巴地问。 “因为你的妆花了。” 轻凤立即两眼一瞠,脸腾地一下发起烧来。要死!顾前顾后顾左顾右,就是忘了顾自己了!她赶紧挣扎着爬起来,钻出李涵的桎梏凑近菱镜一照,恨不得有本事令时光倒流。 “水水水……”狼狈的轻凤急忙找水洗脸,苦于李涵正坐在她身后看着,只好放弃妖术手忙脚乱地忙碌。 好容易将脸上糊成一团的残妆洗干净,轻凤抬头照了照镜子,嫌自己不够白皙的心病立刻发作,她回过头偷偷瞄了一眼李涵,贼手又悄悄摸向妆台上的粉盒。 “你不会打算搽着粉入睡吧?”坐在轻凤身后的李涵识破了她的企图,从床榻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坐下,取过她手中的粉盒看了看,“盒盖尚未污损,粉都快用空了,消耗挺大啊?” 轻凤仰着脸,咧嘴讪笑:“臣妾,臣妾这不是觉得,自己脸太黄嘛……” 李涵定睛看了看轻凤素面朝天的样子,笑起来:“谁说的?” 族里的灰耳姥姥说的!轻凤愤愤地在心里嘀咕,可哪敢把真相对李涵说,只好自己又转头照照镜子:“没谁说,我自己这么觉得,你看镜子里我这么黄……” 李涵没好气地嗤笑一声:“镜子里当然黄,这是黄铜磨的镜子。” “嘎?”轻凤立刻回头看了看李涵,又转头看看镜中的他和自己,再回头看李涵,终于从心里参照出自己的肤色,的确不算太黄! 呜呼,万岁!下次搽一两胡粉就可以啦!轻凤大喜过望,嘿嘿傻笑了两声。 这一厢李涵依旧拈着粉盒端详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既然喜欢搽粉,下次我让内府局给你送些好的。” “啊?”轻凤一愣,旋即一笑百花开,“谢陛下隆恩!” “嗯,还有,你的妆不适合你的脸,”李涵说罢从妆台上取过胭脂盒,食指挑出些胭脂在轻凤脸上实地演示,“你的脸尖,不该再画斜红妆,腮上胭脂也不该抹得太低,花靥点在唇角边最好……” “咦,是吗?”轻凤心里有些狐疑,不免带着点醋味地对李涵强调,“臣妾我可是照着杨贤妃的打扮学的……” 你不是最喜欢她嘛! 李涵听了轻凤用的理由,再一次没好气地点醒她:“你也不想想,团扇的花样硬挤到鞋尖上,能好看吗?” “那还不是因为陛下您喜欢杨妃那样的,否则臣妾才不想当什么团扇呢!”轻凤娇嗔,回头望了望镜中的自己,果然觉得妆容比从前生动了许多,忍不住开心地又摇头又晃脑,冲李涵傻笑,“陛下,臣妾觉得自己一下子漂亮了许多呢,没想到您竟然、竟然那么厉害,连这种事都会!” 李涵望着轻凤,慢慢地笑起来。他生着一对桃花眼,这使他无论喜怒,眼底都流动着三分笑意。轻凤就像一只浑然不知死期来临的小虫,被黏在李涵悄然布下的缠绵蛛网上,再也动弹不得。 “如果有必要,我能做到许多事……”李涵垂眸、倾身,双唇贴近轻凤,在她耳边低喃,“比如——这世间最完美的情人。”语毕,他如收网的猎手,将眼前人似蜜糖捏就的娇躯锁入怀中,以吻封缄她脱口而出的惊呼。 一切都像暴风骤雨那样快!轻凤只感觉自己猛一下被抛上浪尖,在情潮的席卷中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她忘了自己是怎样抱着李涵被冲刷到叠叠浪花般的床褥上,就好像他是自己的一块浮木,只有时时攀着他、刻刻搂紧他,才能在他的施舍中得到一点呼吸,而后晕眩的涟漪百花齐放…… 轻凤恍惚中感觉到自己的襦衫正从肩头褪下,李涵的手正滑下她的腰……而此刻已经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飞鸾的声音,正从天边传来、瞬间趋近:“姐姐,我回来啦,你猜我今天吃了什么?我……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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