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读高中时,有一天,我姨妈,也就是他妈妈在他房间打扫卫生时,发现写字台上的墨水瓶倒了,墨汁流到了没关严的抽屉里,她打开抽屉清理时发现了里面的两封信。一封是在外地读中专的女同学写给表哥的,一封是他回给她的。回信只写了一半,但已经满纸的热烈。
姨妈捉住了自己青春期的孩子劲爆的秘密:她的孩子,在她眼皮底下写情书,在早恋!犹如警察当场抓住正在行窃的贼,她大概从中感受到捉奸成功的快感与成就感。她看不到情书里所流露的那份刚刚发芽的稚嫩情感的美好,以及这种情感对他们彼此的鞭策与激励。有很多家长,对于自己孩子身上的美好,都是瞎的,无知无觉。她只是胜券在握地相信,十七岁的孩子早恋就是丑事,就是罪孽,是大逆不道,就该遭到最严厉的谴责和扼杀。
《夜窗》(霍伯)
如临大敌的姨妈捏着两封信去了表哥的女同学家,迅速地剿灭了这一切。
事后,姨妈对此有着猎人捕获猎物般的完胜心理。这种心理需要扩大化,需要与人分享,所以好多亲戚甚至邻居也都知道了这事。表哥需要面对来自多方面的批判和谈心。在姨妈克格勃一样的注视下,表哥的人生几乎完全意味着污点,丢脸,不知害臊,必须打压。被人以这样的眼神打量和想象,谁还能相信自己的干净洁白。这种巨大的压力与束缚犹如芒刺在背,或者万箭穿心。表哥后来变得消沉而焦躁,性情也变得日益顽劣而粗暴,在家一分钟都待不住,有破罐破摔的意思。本来一心要考大学的他坚持要去当兵。
表哥是家里的独子,之前家人亲友都很看好他的前程,都相信他确凿无疑要考大学的。但是,在一年一度的征兵季到来时,表哥坚持去千里之外的地方当兵走了。
哥哥另外一种有更好可能的人生,就此折断。
《被豹子袭击的马》(卢梭)
对于彼时的他来说,离开监视器般凌利的妈妈,找到一个能盛放自己心事的地方,比什么都重要。
表哥那时候很爱读诗,也尝试着写过诗,往《星星》诗刊上投稿。他嫌自己的字体不好看,曾让我帮他誊写,这让我感觉十分荣幸,仿佛自己的笔迹是他抵达神圣的通道。我心怀虔诚一笔一画地把他的诗抄写在方格纸上,然后看着他把信纸塞进一个牛皮纸信封。
如果表哥的情书没有被发现,少年的秘密被保全,表哥很可能会成为另外一种人,有另外一种命运轨迹。他应该会在女同学的激励下考大学,就算一年考不上还可以考两年。早恋虽然可能影响学习成绩,但是那种年轻、炽热而美好的情意会让他从里到外地灼灼燃烧,给他提供熊熊的能量和动力。他应该会去一个大城市上大学,读一个他感兴趣的专业,然后在远方的城市工作,意气风发,穿雪白挺括的衬衫,说普通话、书面语,矜持而优雅。他和他心爱的姑娘历经种种奋斗后生活在一起,一起酿造生活的蜜。他不会属于那个小县城,天天和姨妈脸红脖子粗地暴烈争吵,互相伤害,过着那种黏鼻涕一样无法甩掉的生活……
《迪士尼幻想曲鸵鸟舞》(宝拉·雷戈)
如果,不是那几滴流到抽屉的墨水,是不是,一切会是那样的,我不能想。
表哥最后成为另外一种人。他当了三年兵回来,又回到姨妈眼皮底下生活。家人为他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作为独子,家里的一切都是他可享受的。有人介绍县城最漂亮的姑娘做了他的女朋友,两人很快结婚,但是他依然不快乐。我们眼里的他,性情暴烈急躁,做事没长性,爱撒谎,有几年一度还经常赌博。一个在自己成长过程中无法感受和领略美好的人,他也无法制造美好。
也许,大抵如此。
这么说或许残酷。姨妈一定死都不会相信经由她的手,孩子才成为这样。她是无意识的。或许我们每个人,对于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大都是无意识的。
一切都是那么无辜。
后来看到台湾作家刘墉在书里写道,在他孩子十六七岁的时候,他每次回家上楼梯,都会故意发出很大声,想让楼上的孩子听见,这样孩子如果正在做什么不想让父母知道的事,可以早做准备。
这个细节让我很受震动,怔忡良久。原来,做人,还有这么一番挺括自在的天地。我想起我的表哥,感觉无限揪心。
决定一个家的质量的,是彼此关系的融洽程度,是家庭氛围。可是姨妈对她的孩子的方式,毁坏彼此感觉的能力,让他们成为彼此的地狱。
《形而上的地狱》(契里柯)
姨妈不爱她的孩子么?当然不是。她像世上绝大多数妈妈一样,为她的家,为她的孩子操碎了心,奉献了她所能奉献的一切。她对孩子们生活上照料的精细程度,应该还超出了大多数妈妈。但是她爱的智慧与技巧,几乎没有。精神上的伤害是更大的无形的暴力,她对此无知无觉。孩子们只能在不被尊重,彼此敌视和设防,沟壑深深的氛围里,内心阴郁地长大。
他们的性格,看待世界的眼光,对待他人的方式,就此形成,并给后来的人生埋下伏笔。
《坐着的人》(培根)
(长篇散文《母子关系》节选,如有意转载,请后台联系)
本月值班编辑:人鱼
赞赏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