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学渣的恋爱日常》
江月初照
文案
苗小青最讨厌程然这样的天才,因为他会让她的努力显得很可笑。
可是见到程然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却被程然冷漠地拒绝。
然后是接二连三,无情的打击——
“就算是想一条道走到黑,那条道也是有门槛的。”
“不聪明就不该来做物理!”
“你的科研天花板也就是三流杂志发篇文章,拿个学术硕士毕业证。”……
苗小青是个不信邪的人——
十年之后,她和程然出席同一场国际学术会议。
程然是被邀请去做报告的,苗小青是找了后门才勉强有资格参会。
会后,程然把结婚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卑微地问她:“苗小青,我可以回国娶你了么?”
学习、谈恋爱两手抓
————致我们风华正茂,既有爱情,又有理想的年纪!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天之骄子业界精英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苗小青,程然┃配角:杜弘,徐浚,黎若谷,江教授,贺晖┃其它:
一句话简介:学渣励志文
立意:果然有事业又有爱情的感觉最爽
作品简评:双非院校毕业的苗小青以笔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全国物理专业排名前十的大学攻读研究生。初进校,因为她双非本科的背景而遭遇到歧视,而她自身也意识到相比于同学,无论是天赋和基础都太差。但她没有退缩,迎难而上。最终她成功了走上了基础科学研究的道路,她沉下心做着她热爱的理论物理研究,不因虚名和头衔而浮躁,持之以恒地追求梦想。月亮与六便士是一个经典的人生抉择问题,本文真实地描写了一些高校里默默无闻却优秀的科研人员,他们不为高薪名利所动,保持着最基本的物质生活,却做着世界上难度最高,也最不为人所知的基础研究,令人钦佩。本文行文流畅,内容积极向上,值得一读。
第1章
又一年的九月。开学这天的日头格外的毒辣,苗小青站在一栋挂满长青藤的五层建筑前,这是栋灰砖外墙的建筑,旧式的绿色格子窗,透出一股严谨沉穆的气势。
她的脸被晒得通红,嗓子干得冒烟,皮肤感到汗湿的粘腻很不好受,却在心里踏实地叹息一声。
她的人生走了四年弯路,终于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上。
刘浩的讲解声在她耳边响起,“这是物理系的系办大楼,建校初期就有了。虽然破旧,但是培养出了很多世界级的物理学家,比如狄拉克奖和巴克利奖的得主……”
他说他的,苗小青抬脚走进了楼里。
冷气扑到身上,她舒服地微微一叹,走到角落的自动售卖机前,选了冰果汁,投入硬币。
“咚咚”两声,她弯腰取出两瓶果汁,转过身却一愣,刘浩呢?
一个上午,她被这位研二的学长带着在校园到处逛,她热得受不了,一路上也不想说话。刘浩大概觉察出来她很冷淡,渐渐地对她也没有了好脸色,这会儿估计是趁机溜了。
考虑到这个可能,苗小青心里立刻松泛了,这个人给她的感觉不是太好,要不是碍于他是前辈,她是新生的身份,早就回宿舍了。
剩下她一个人,她把一楼大厅环顾了一遍,西边的角落,有一扇厚重的金属防火门。
她以为是出口,走过去不假思索地推门,朝门后一看,不禁呆住了。
这是间小办公室,一股陈旧的味道钻进她的鼻孔。
办公室只有一面紧闭的窗户,正对着门。六张办公桌横二竖三的排列,桌上堆着几尺高的文献资料,墙下码得齐窗高,不知道堆在那里多久没有整理过,纸张折角泛黄,最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苗小青看着这份儿邋遢,觉得自己跺跺脚,就能震起一股飞烟迷尘。
正午的阳光明亮充沛,也只斜照进了窗前的一隅,像一束尖利短促的剑光,劈开了离墙最近的那张缺了一角的书桌。
室内只开了靠前的一排日光灯,冷清的灯光照着办公室里唯一的一个人。
键盘的敲击声响彻室内。
苗小青看向那人。他微垂着眼,望着笔记本屏幕。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会发出不小的声响,苗小青不知道他是没听见,还是听见了也不理会,这人周身散发着一股不问世事的专注和淡漠。
苗小青刚要准备退出去,却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歉,“对不起,打扰了!”
那人眉头一皱,格外用力地敲了下键盘,手指揉着太阳穴,缓慢地抬头看她。
苗小青被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吓到了。他似乎疲倦到快抬不起眼皮,看苗小青也半眯着眼。
他的眼下青影浓重,眼窝深陷,眼睛周围干得起皮。奇异的是,他虽然半眯着眼睛,打量她时却变得炯然有神。
“新生?”他问,声音也是熬夜后的低迷沙哑,说完他清了清嗓子,“迷路了?”
他清嗓后的声音温润干净,一字一字,像水珠慢悠悠地滴入静静的水面。
苗小青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新生?”
他短促地“呵”了一声,“不是新生,怎么会走进这里”
这里?这里是哪里?
苗小青又打量这间连地砖都没有铺的办公室,“你也是研究生?”
“我不是本校学生,”他满不情愿地回答,冷淡地瞥她一眼后,低下头说,“你要出去就原路返回。”
不是学生么?可他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也不像教职工。苗小青兀自纳闷,敲击键盘的声音又重新响起。
这是根本不想浪费时间跟她闲聊。她正要退出去,又想到他倦意沉沉的双眼,还有干得起皮的眼周。
她的视线扫过他的桌面,笔记本旁边只有一个空的水杯。
又是鬼使神差的,她把手中的一瓶果汁放到空水杯旁边。
“秋季干燥,多喝点水。”
她说完,也不看他,拉开门就匆匆离开了。
苗小青走后,程然望着那瓶果汁出神。
这姑娘怎么回事?突然冲进来,突然给他一瓶果汁,又突然被踩了尾巴似地跑开。
难道又是暗恋他的人?
呵——他在心里讽刺一声,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琢磨这个。
他低头继续改文章,刚敲了两句话,屏幕上细小的英文字开始模糊,他揉了揉眼睛,看了几秒,又开始出现重影。
他只好移开目光,看着桌上那瓶果汁,渴了一天的他,立刻感到嗓子干涩难耐。
为了不打断思路,他这一天连水都没敢喝,就怕跑趟厕所,回来就断了思路。这人倒好,给他一瓶果汁。
他捞起果汁,随手投进废纸篓。
目光回到屏幕上,满屏的英文和函数,像被泡在水里,歪歪扭扭的。他叹了口气,连续盯着屏幕十个小时,是眼睛抗议了。
他从废纸篓里捡起那瓶果汁,想到她那句大妈级的关怀:秋季干燥,多喝点水。
他拧开瓶盖,咕嘟灌下半瓶,然后决定出去转转,让眼睛休息几分钟。
一边往外走,他一边想着文章的事,这篇文章投稿成功,他跟这边学校的访问合约也到期了,到时候应该还会续约吧。
江教授这段时间很奇怪,似乎心思根本就没有在超导研究上,反而出现了很多数学方面的东西。
他直觉这是个大事,走之前得弄清楚。
其实他很少出现直觉,从小到大就两次,上一次是填高考志愿,他瞒着父母,偷偷填了物理系。过后证实,父母气得差点没跟他断绝关系。如果他没有先斩后奏,以父母的强硬,他还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摆平这事。
他胡乱想着,走到大厅,一眼看到教授简介墙下面的‘果汁主人’。
她穿着一件很短的棉麻白衬衫,下面是一条宽宽大大的姜黄色布裙,黑发在头顶揪了个丸子。
这身材真是单薄。
尤其她的脖子细长,下巴仰高,后背挺得笔直,显得更瘦了。
那挺直的背,看起来个性就很倔强。
程然暗暗猜测,出现在这栋楼里,又在看教授简介,难道也是物理系的?
她看了几秒就走了。
她的背影刚消失在拐角,程然就听到有人叫他。
他回头看了眼身高不尽人意的刘浩。
“你看到一个穿白衬衫黄裙子的女生没有?有点高,”刘浩比比自己的鼻子,“大概到我这儿。”
“刚走了。”程然说。
刘浩抓了下头发,“我去办公室拿个东西,下来就没见着她了。”
程然看着他的发顶,想了想说:“她应该比你还高几厘米。”
“啊?”刘浩起先一愣,随即气得脸红,“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下我的直观印象。”程然说完,转身回办公室。
“等下,”刘浩叫住他,“明晚的活动你来吗?”
程然看着他一脸莫名,“你们学校的活动,我怎么参加?”
“你可得去,江老师有新学生。”
程然意外,“我记得他没要名额啊。”
刘浩卖了个关子,“后来收了。”
程然有了兴趣,“成绩很好?”
“笔试第一名。”
程然心下了然,难怪江老师会收,大概是个天资很好的学生。毕竟他的研究方向太难,普通学生根本做不了事情,还要花费很多的精力指导。
他顿时有了点兴趣,“明天有空我就去。”
苗小青六点到了学校湖边的中餐厅。
其他院系的迎新活动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物理系的研究生迎新活动就相当的质朴了。聚个餐,聊聊八卦,交换信息是活动核心。
名校物理系的男生凑一起八卦,没有脏话,没有喧哗,没有荤段子,聊的话题比茶卡盐湖还纯净。
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胆子大,什么内幕都敢说。
餐厅还没开始上菜,苗小青坐在人群外围,听着研二的前辈热心地点拨新生。
“读研啊,导师太重要了,”留着小平头,发量只有同龄人一半的孟建国说,“咱们系的导师分一二三等。”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指着刘浩说:“比如刘浩的老板,杰青,妥妥的一等。金老师的方向是大热门,顶刊文章多,只要你本事别太差,也不懒,研究生发PRL不是梦。”注(1)
听到PRL,新生“哗”地吸了口气。
其中一个新生站起来,冲刘浩打招呼,“师兄你好,我是金老师的新生。”
众人艳羡地看着他,一个老板就一个研究生名额,被杰青挑中,前途无忧了。
有人心急地催促孟建国,“你再说说,二等三等什么情况?”
“二等嘛,就是导师研究方向相对简单,劳动密集型。每年广发文章,”孟建国说,“一个杂志一个杂志地碰运气,万一你运气好,说不定也能碰上篇PRB。”注(2)
有几个人松了口气,一时没人再关心三等的情况。
孟建国接着说起了三等,“三等的导师,研究方向艰深冷门,门槛很高。至少你得懂多体物理。学过《固体理论》。”注(3)
一干人等沉默。
“像我们这种不懂多体物理的,遇到江教授那样的老板,头发掉光也出不来一篇文章。”孟建国说,“咱们都是学硕,没论文怎么毕业?”注(4)
“固体理论研一就开始学了,有什么难的?”有人小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PRL,物理学术杂志,顶刊。
注(2):PRB,物理学术杂志,曾经也是一区顶刊,后来因灌水严重降到二区,按照文章中的时间,PRB仍然是一区刊物。
注(3):《固体理论》,物理研究生课程。
注(4):多体物理和单体物理,单体物理相对简单。男女主及主要人物做的是凝聚态物理最难的强关联方向,算多体物理。
第2章
孟建国睨了那人一眼,“你说得对,但要做江教授的研究,除了研一的固体理论,群论,高等量子力学这些学校的课程,还要自学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规范场……这样才能确保你研二可以做点简单的研究,毕业时能勉强发篇文章。”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要学这么多,他的学生怎么办?”
“他的学生?”孟建国环视众人一圈,停在其中一个低头看手机的人头上,“老袁!你在啊?”
老袁抬起头,“我在怎么了?你要找的也不是我。”
“程然和杜弘没来?”
“他俩啥时候参加过活动了?”老袁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孟建国接着说:“其实这学生也分三等。一等学生成绩好,悟性好,学习科研都不成问题。二等学习成绩好,发不了文章,拿个学位转行找工作不成问题,就是这三等嘛,”孟柱国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得难听点,三等就是考研专业户,上培训班的那种,冲着物理系录取分数线不高,混个学位毕业。这种的,运气好遇到个好混的导师还好,运气差遇到江老师那就是被劝退的命了。”
“啧!——”众人同情地吁叹。
“你们知道么?”这时有个人突然说道,“这次新生中有个笔试第一名的,听说面试的时候差一点被刷下来了。”
这个消息一出来,立刻七嘴八舌地讨论开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咱们系的导师都联系了一遍,没有人要。”
“据说本科是个双非学校,多半是个考研专业户。”
“这样的面试没刷下来,是因为笔试第一吧。学校怕闹出新闻不好收场,只能收了。”
“物理系的老板们精着呢,是不是培训班考出来的,一聊就知道。所以谁都不要。”
“混学历混到物理系图啥呢?毕业都困难。”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终于有人关心实质的问题。
“江教授今年一个名额也没要,系里硬摁着他收了,”孟建国感叹一声,“三等学生遇到三等导师,雨果的悲惨世界!”
“啧——”
“这还不是最惨的,”孟柱国接着说,“最惨的是他还有一等之上,说是超等也不过份的师兄,就是程然和杜弘。”
众人起哄,“他们俩是江教授的学生啊?”
“程然是访问学生,本科清华基科班,直博高研,物理系连年第一名。”
“基科班!这样的学生为什么会在我们学校?”
“他的清华老板跟江教授是博士时期的师兄弟,多年来一直有合作,程然来学校访问很正常。”
“那杜弘呢?”
“杜弘是15岁上大学,原来在港大读研,拿港府奖学金的。后来退学考了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孟建国一脸神往地说,“据说他是冲着江教授来的,具体原因没人知道。”
吸气声起此彼伏。
苗小青听到这里,问孟建国,“你不是说江教授是三等导师吗?为什么他的学生都这么优秀?”
孟建国听见女孩子的声音,愣了一下,跟随众人的目光看过去,竟然是个很漂亮的女生,素白的小脸,明亮的眼睛,弯弯的唇角,头发清清爽爽地扎起来,看着就很舒服。
男生们毫不含蓄地围了过去,“你也是新生吗?”
苗小青一脸诧异,“你们不认识我?”
“啊?”众人一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了摇头,“不认识啊。”
“不认识你们刚说我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苗小青的声音依然是温温柔柔,不紧不慢,“笔试第一、考研专业户、混学历混到物理系、遇到三等导师的三等学生——你们那语气,好像跟我很熟啊,怎么这会儿就不认识了呢?”
“……”餐厅里的气氛异常尴尬。
苗小青神色不善地瞄着面前层层堵堵的男生,从她那所破学校的物理系,到这所排进全国前十的物理系,男生都一样微驼着背,一样的棉T恤七分工装裤,一样的双肩电脑包,一样的发量稀少,一样的孱弱,以及一样的……嘴碎!
“哎!”人群中有个人说,“我认识你!”
苗小青一愣,一个圆圆的脑袋挤开众人,亮得发光的脑门凑到她面前。
“我认识你,”那人笑着说,“你是金融系那谁的女朋友?”
众男生脸上的热情退却了,失落地望着苗小青。
“你认错人了!”苗小青说,“我没有男朋友。”
“呵——”一声短促的嘲笑,“老袁,你的套路老掉牙了。”
苗小青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她没放心上。倒是很在意那声不轻不重的“呵”,听着有些耳熟。
她正努力回想在哪里听到过,就被老袁爽朗的笑声打断了。
“哎哟,是程然啊,来得正好,”袁鹏指着苗小青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这是我们的亲师妹!”
苗小青又是一愣,看着那个刚刚冒出来揭穿老袁的人,居然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人。
他就是程然?
那个前辈口中,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程然!
是她的同门师兄,虽然只算半个。
想起昨天他说的,“我不是本校学生。”所以这是句实话,不是为了结束闲聊胡诌的。
苗小青心里泛起一丝淡淡的喜悦,不由得微抬起脸去看他。
今天再见,他应该是睡够了。眼下的青影淡了许多,眼周虽然还有些起皮,比昨天好了不少。
睡够的他眼睛更加明亮,浓密的睫毛衬得眼眸漆黑,红血丝褪去,眼白部份水润干净,眼底却沉淀着淡淡的,阴郁的灰色。
昨天他坐着,看不到他的身量。此时他随意地靠在老袁身后的椅背上,身高至少超过一米八。
他和这一屋子的理科男有着明显的区别,没有穿工装裤,而是修身的黑色长裤。上身的T恤也是纯黑色。
他的头发浓密,背不驼,也不孱弱,相反还很结实。
此刻他抱着双臂打量她,整个人背着光,那眼底冷漠的灰色仿佛弥散出来。
苗小青微垂着头避开他的目光。
老袁比程然友好多了,对苗小青自我介绍,“我是袁鹏,明年博士毕业。”
苗小青抬起头,刻意避开程然的方向,“你们好!我是苗小青。”
“呵——”
苗小青以为他在嘲讽她,偷偷地捏紧衣角,下一秒却听到他问:“小草青青的小青?”
苗小青点头。
“我是程然,程序的程,自然的然。”
苗小青心头紧张,正不知道该说什么,餐厅开始上菜了。
众人散开,找到位子坐下。苗小青身边本来就坐着人,当然也没人愿意让座。
袁鹏对她说:“我们回头再聊。”
苗小青说:“好”,却看向程然,谁知他看也没看自己一眼,就转过身,走到旁边那桌坐下。
袁鹏坐他旁边,跟他说着什么。他手托着额边,苗小青可以看到他硬朗的侧脸和漫不经心的神色。袁鹏说了很长一串,他只是低头笑了一下。
也许因为他们是同一个老板,袁鹏偶尔会转过头冲她露出关照的笑容,而程然,自始自终,没有往这边看一眼。
苗小青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
他离开时不跟她说客套话,他坐到另一边,就把她这个才认识的师妹抛到脑后,这都应该是意料之中的。
而他会猜对她的名字,那才是意外。
苗小青当晚跟袁鹏互加了好友,回到宿舍就被火速拉进一个群组,她拉到通讯录,挨个修改备注,存组员的联系方式。
她简单粗暴地将袁鹏存为“大师兄”,徐浚存为“二师兄”,杜弘存为“三师兄”,轮到程然,她的手指一顿,略为思索,存为“临时工”。
苗小青的工位不出意外地被分在那扇金属防火门后面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原来一共有四个人使用,都是江教授的学生。有本校直博的袁鹏,访问学生程然,港大退学的研二生杜弘,还有个目前在藏区旅游,开学都没有返校的研三生徐浚。
第一排两个位子都没有人,但是苗小青没得选择。袁鹏指着杜弘前面的空位,上面放着一台巨无霸的电脑,“这是我们的工作站。”
苗小青只能选择坐程然前面。
早上八点,她第一个到办公室。拿出她特意带来的抹布,把能擦的地方都擦了两遍,那股陈旧的味道淡了许多。
白板上写着公式,看了半天,苗小青也没看懂到底是什么。
她坐回位子上,从包里拿出固体理论来看。
十点钟,办公室还是一个人都没来。她把桌面收拾整齐,背着包去了三楼江教授的办公室。
江教授是凌晨一点半发的邮件,让她今早十点去他的办公室。
幸好苗小青的手机有设置新邮件提醒,早上起床她看了邮件,对着邮件上的时间怔忡了好半天。
一个凌晨发邮件的老板,四个十点也不到办公室的学生。
苗小青就算没有阅历,也明白这不是正常现象,何况她向来比一般人敏感。
第3章
江教授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东面,门敞开着,对面墙上挂着白板,白板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他挥笔写完公式的最后一笔,笔尖在末尾重重一点——
“这样就对了。”
程然说完转过身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她,对她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你先按照这样去改吧,”江教授从沙发上站起来,对苗小青招招手,“进来坐。”
程然收起桌上的笔记本,将椅子上的双肩包提起来,“我先走了。”
一进一出,擦肩而过。
苗小青在他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接过江教授递过来的矿泉水,小声道了谢。
“你家是哪儿的?”江教授问。
“浙江。”
“父母做什么的?”
苗小青的手指摸着矿泉水瓶盖上的横纹,低声答道:“爸爸是国企职工,妈妈是家庭主妇。”
“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我是独生女。”
她抬头望了一眼对面穿着随意的江教授,他的简历上写着今年34岁,世界奥赛金牌出身,保送清华,一路走来都是名校名师傍身,履历都烫着金印的那种人。
这样的人跟她拉家常,是因为没法进行学术上的交流。
尽管如此,江教授还是把话题转到了专业上。
“你本科都学了些什么?”
“普通物理,四大力学。”
“固体理论呢?”
苗小青摇摇头,“本科没开这门课。”
“曾经自学过什么吗?比如跟多体物理相关的。”
苗小青的指头轻轻掐了一下矿泉水瓶身,还是摇头。
“做过研究没有?”
苗小青的头摇到一半,把头扳回来,“毕业设计算吗?”
江教授点头,“说说看。”
“数值算一个紧束缚模型的能谱。”
江教授听了望着她,那神情明明白白地在说:就这?
苗小青垂下眼皮,把矿泉水瓶放桌上,手指微微用力地捏了下衣角。
这种情况下,她竟然走神了。像后背长了眼睛一样,身后的白板上那些复杂的公式像碎片一样朝她扑面而来。
她不知道是出于好奇,还是别的原因,抬起头说:“白板上是您刚刚跟程然讨论的东西吗?那是什么?”
“铁基超导中的向列相。”江教授说。
“好像很难?”苗小青的语气又肯定了些,“是太难了。”
江教授笑了笑,“我觉得他能做更难的。”
苗小青使劲地捏了下衣角,鼓起勇气说:“那我能做这个吗?”
江教授愣了下,随即有些为难地看着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苗小青在心里苦笑,不知天高地厚了吧。
“能不能做,你不能问我。”江教授说,“我只能告诉你,你除了好好地上课,另外还要自己去学量子多体理论,量子场论和规范场……研一你能学完吗?”
跟孟建国说的一样,苗小青想,研一她能学完吗?
“我会尽力的。”她说。
“那就试试吧,”江教授拿给她一篇文章说,“你先读下这篇文章,算下平均场,重复自旋波的计算,然后自己找资料来对下结果。”
被安排了活干,苗小青顿时轻松下来,轻轻地回道:“好的。”
“算完了再来找我。还有,别忘了参加今天晚上的组会。”
江教授说完,起身走回他的办公桌,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忙了起来。
苗小青回到办公室,程然和袁鹏都在,还有一个坐在她斜后方的,青涩得像个高中生的杜弘。
她走进来,程然和杜弘抱着笔记本,仍旧低头忙自己的。只有袁鹏跟她挥了挥手,坐到她旁边的那张桌子上,晃着悬空的左腿问:“去见老板了?”
“嗯。”苗小青一边从包里掏笔记本,一边说,“他让我算平均场。”
掏出笔记本,鼠标,插上电源,直到打开笔记本,苗小青才觉得不对,她转过头,目光把办公室扫视了一圈。
袁鹏的腿不晃了,程然没有敲键盘,杜弘也从两台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他们没人说话,都望着她出神。
“怎么了?”苗小青说,“你们刚来时没算过吗?”
杜弘把头缩了回去,程然又接着敲键盘,只有袁鹏的左腿没有再晃起来。
苗小青还在等他们回答,袁鹏却跳下桌子,对程然大喊:“说!中午去哪里吃?”
程然深吸了一口气,关上笔记本,埋怨地扫了一眼苗小青。
“张记!”他不情愿地吐出两个字。
袁鹏不干,“你也换一家请客啊。”
“那家最近。”程然说完站起来,“换一家就你请客。”
“凭什么?明明是你输——”袁鹏瞄了一眼苗小青,及时改口,“明明是你说师妹刚来,要请大家一起吃顿饭的。”
程然狠狠地瞪了一眼袁鹏。
苗小青有点意外,他为了她要请大家吃饭?这怎么看都是个谎言。
虽然是个很好听的谎言。
程然敲敲杜弘的桌子,“动作快点!”
苗小青不敢再发呆了,“等我一下,我去个洗手间。”
她刚走出去,袁鹏就一手指着程然,一手拍着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算平均场——你还敢跟我打赌她是棵好苗子,那天的迎新活动我可是全程都在的。”
杜弘也笑了,“他刚说什么来着?不是做非常规超导,就是做张量网络。程然你要是去摆摊相面,肯定会被人砸摊子。”
袁鹏趁势加大打击力度,“还说绝对不会再来个我这种做自旋液体做到毕业的,结果来个算平均场的。这是老天都看不过眼你太嚣张,派了个漂亮的小师妹来替□□道——”
程然抄起杜弘桌上的一本书,伸手就要往袁鹏身上砸。看到书名时却把手收回来,若有所思地看向笑得没心没肺的杜弘。
袁鹏说:“别笑了也别说了,你们那天没在,不知道这个小师妹看着温温柔柔的,性格可刚了,要是被她知道我们背后说她,她可不管什么尴不尴尬,面对面地就揭你脸皮。”
说完他看到程然奇怪的神色,又问:“你想啥呢?”
程然把书放回杜弘桌上,指尖点著书的封面说:“代数拓扑序?你在学数学?”
“这本早学完了,”杜弘把书扔回文件框里,又抽了本《范畴学》出来,“现在学的是这本。”
程然接过书翻了起来。
袁鹏也围过来,“你疯了吧,这一年你没出文章就是在学数学?”说完又想打自己的嘴,杜弘这小疯子发的疯还少么?
程然很快翻完书,“啪”地合上,问杜弘,“老板让你学的?”
“书是他给我的,”杜弘也没想隐瞒,又抽了两本书出来,放在程然面前。
程然望着那两本书深思。《抽象代数》,《微分几何》。好半晌他才抬头,神情带着几分郑重,几分严肃地问:“你打算做什么?”
杜弘不假思索地回道:“这不明摆着么?数学物理啊。”
“具体的!”程然不耐烦地说。
“强关联拓扑物态。”
程然望着比他小两岁的杜弘,面色惊异。
袁鹏沉不住气地叫嚷起来,“那是什么鬼?普林斯顿的黎若谷在做的那个?全世界加起来有50个人在做都是我多算了。”
杜弘和程然都没有理会他。
程然望着脸孔青涩,神色却坚定从容的杜弘,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缓慢地对杜弘说:“这是你从港大退学来这里的原因吧。”
杜弘曾说过,他退学是因为对原来老板的研究方向没兴趣;而来了这里一年,他并没有做过超导,而是在学数学。
袁鹏猛地抬头,也回过味来,“那就是说,老板也——他想什么呢?不准备申杰青长江了?”他有点急躁地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又慢慢平静下来,“不过这对我也没影响,反正我是要稳稳当当做自旋液体做到死的;徐浚也一直是独来独往地做他的发展数值方法;程然你总是要回清华的;杜弘你是上赶着来一条道走到黑,谁冤你也不冤。这么看来,最受影响的只有——”
他没说完,苗小青推门进来,“你们在聊什么?”
袁鹏张开的嘴唇半天才合上,干笑着说,“没聊什么,就随便聊聊。”
苗小青抄起桌上的手机,“那我们走吧。”
她率先一步出去,袁鹏回头看着程然杜弘两人。
杜弘永远是一脸与他无关的欠抽样。
袁鹏问:“要不要跟她说?”
“瞎操心!”程然淡淡地对袁鹏说:“哪怕是一条道走到黑,这条道也是有门槛的。”
“喂!”杜弘斜他一眼,“你看不起谁呢?”
袁鹏大笑,“是是,那门槛高着呢!一个研一还在算平均场的,哪有资格跟你杜弘走同一条道呢?”
说笑间,三个人一同出了门。
张记是学校西门外的一个家常菜馆,系办离西门近,张记就在西门的马路对面。凡是程然请客,就只会来张记。
老板服务员都认识他们几个了,领他们到常坐的位子,一个安静的角落,又给他们端茶倒水。一个圆脸的小姑娘把菜单递给程然,就站在他的身后,准备写单。
袁鹏一把抢过菜单,递给苗小青,“你来点!”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4章
苗小青拿着菜单,小心地瞄了一眼程然,他倒是一脸无所谓的抱着手臂,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点了炒空心菜,咸鱼茄子,糖醋排骨,酸菜鱼。没人喝酒,就要了大瓶橙汁。服务员写了单,又给他们拿来纸巾和烫过的碗筷。
一阵碗盘碰撞的声响过后,各自整理完毕,桌面上安静下来。杜弘低头刷手机;程然抱着手臂想事情;袁鹏在门外打电话;苗小青尴尬地拿出手机,入乡随俗地当一个冷漠的低头族。
她看了没两分钟,门外响起一阵喧闹。苗小青转头望去,就见刘浩带着一群学生往里走来,他走在最前面正中间,比所有人的平均身高还矮一个头,还非要表现得像是被学生拥簇的老板一样,就显得非常滑稽。
经过袁鹏时,他昂扬着头,伸手去拍袁鹏的肩膀,结果把手扬到最高,却只够到袁鹏的大臂。
苗小青没忍住笑了,杜弘和程然都朝她看过来。
她收回目光,轻轻摇了一下头,“没事。”
刘浩一眼看见苗小青,像偶遇了知交故友,“哎!你也在这儿吃饭?”
苗小青的目光扫过眼皮也没抬的杜弘,和一脸冷漠的程然,心里叹一声,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是讲先天条件的。
她站起身来,露出和煦的笑容,“是啊,我们刚到。”
“我们订了楼上。”刘浩说,“你要不要一起?”
苗小青连忙摆手,“谢谢,还是不了。”
“来吧,都是咱们系的,认识一下。”说着就去拉她。
苗小青没来得及避开,被他抓住手腕。
她飞快地甩开手,却没甩开,看向刘浩的眼神有些不满,“你放开。”
刘浩不但没放开,还嬉皮笑脸地拉她,“走了走了,一起去。”
她端起茶杯,就淋到他的手上。
餐厅的空气好像突然凝固了。
刘浩松开手,拿手指着苗小青的鼻子,“你——”
“小青苗!”杜弘突然叫道,“你过来。”
苗小青毫不示弱地回瞪了一眼刘浩,走到杜弘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三个人坐在了一排,仿佛同一阵营跟刘浩对峙。刘浩丢了面子,怒气冲冲,正想着怎么扳回一成,一个皮肤很黑,瘦成竹竿的人走了过来,打破了这剑弩张的气氛。
他的手搭在程然肩上,很熟地打招呼,“哎哟,程然,你也在啊?”
程然转过头,见是实验那边的李明华,也笑着打招呼,“你也来吃饭?”
“刘浩请咱们组的人吃饭,”李明华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最近有空么?我们组里需要一个理论指导,你有没有兴趣,咱们聊下。”
他的话说完,刘浩的脸色一变,“李明华?!”
程然淡淡一笑,“你先去吃饭,这事儿回头再说。”
李明华完全没在意刘浩的脸色,仍旧笑道:“那行,我等你来找我,别放我鸽子啊。”
他说完,等程然点头应了,才拉着刘浩上楼。
这时袁鹏的电话也打完了,回到座位。
苗小青松了口气,低声对杜弘说:“刚才谢谢你。”
杜弘没理她。
苗小青心里有些气闷,往茶杯里倒了水,杜弘手一伸,拿走了。
他喝了口茶才说:“亏你对着刘浩那张猥琐的脸也能笑得出来。”
苗小青慢慢转过脸,努力摆出平生最冷漠的神情,“怎么?许你们天生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脸,就不许我天生有一张温和亲切的脸?”
“呵——”
苗小青猛地翻了个白眼,看着程然问:“你最近便秘么?”
程然面色一怔,“什么?”
“你笑得就跟便秘一样,”苗小青看着脸色青黑的程然,咧嘴一笑,“呵呵!”
袁鹏拍着桌子笑起来,“早跟你们说过别惹她了。”
程然一脚踢到袁鹏的椅子上。
服务员开始上菜,程然倒是没再跟她计较,搞得苗小青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尖锐了。可这个组的人,真是没一个友善的,她总不能几年都忍气吞声的吧?
她正纠结着该怎么跟他们相处,就见袁鹏把头往前凑了凑,低声说:“你们知道刘浩为什么请李明华他们组吃饭么?”
程然和杜弘一脸“谁不知道”的表情。
苗小青连忙问:“为什么?”
“他们那个角分辨光子谱实验,可以看到一个表面态。”袁鹏说,“至少是篇PRL,刘浩那狗鼻子真灵!”
杜弘看向程然,“有意思,刘浩花钱请吃饭抱李明华大腿,李明华却当他的面找你合作。”
程然轻轻地哼一声,“我不吃实验的嗟来之食。”
“那你还说要去找他聊聊?”
程然的背慢慢往后靠,长腿往前一伸,就碰到了苗小青的脚。
苗小青条件反射般地把脚向后一挪,转头见程然没什么反应,又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
“我总不能当着人家的面回绝,”程然说,“我一个做理论的,不去蹭实验的文章是应该的。但不代表我就否定他们做实验的,李明华确实有能力。”
杜弘撇了撇嘴,“这就是我想去做数学物理的原因,不用到处去搞社交,套信息,蹭热点。”
袁鹏说:“谁都跟你一样是疯子?像刘浩这样,请吃个饭,往实验室走动走动,就能蹭篇顶刊,多轻松啊。”
苗小青听到这里很疑惑,“顶刊是说蹭就能蹭的吗?实验组的就那么大方肯加他名字?老板也不会同意的吧?”
“蹭也是有讲究的,”袁鹏说,“我虽然看不起刘浩,但他也没有傻到去求人家加个名字。”
不加名字怎么蹭?苗小青很想知道,却没人给她解释。
饭菜上齐,袁鹏拿起筷子,对苗小青说:“刚开始来都一样,时间长了,你就都明白了。”
7
晚上的组会在2号会议室里,老板一个人坐在第一排,杜弘和袁鹏坐第二排,苗小青跟两个本科生缩在第三排。
投影仪射出一柱刺眼的白光,程然上半身在光圈里,两条长腿在光圈外的阴影中。幕布上放映着他文章里的某一段推导,程然全英文讲了一长段,然后走出光圈,在白板上笔走龙蛇地写下公式,又是全英文讲解了一长段。
苗小青的大脑一会儿飞过一个词,还没等抓牢,又飞过一个词。程然的整段讲解,最后变成了无数的黑乌鸦在她头顶盘旋。
程然讲完是袁鹏,然后是杜弘,也是全英文讨论,又给苗小青的头顶放飞了一群黑乌鸦。
直到最后两个青涩的小本科生上台,老板改说的中文,苗小青才进入状态。
坐她旁边的本科生走到前面,在白板前写下公式,思路清晰地说道:“在半满的时候,利用二阶微扰可以从Hubbard模型得到海森堡模型。不过我不知道在有掺杂的时候怎么得到t-J模型。”
然而本科生讲的公式她居然也只能听个似懂非懂,她凑到另一个脑袋圆圆的本科生耳边,小声地问:“那些符号是什么?”
她刚说完,就听到江教授的声音,“用正则变换就可以了,你可以去看一下这本书里的内容。”
书?苗小青回忆她本科学过的所有书的内容,并没有讲到这个。
这时她听到那个脑袋圆圆的本科生小声地回答她:“学过高量就能明白那些符号的意思啊。”
“你大几?”苗小青问。
“大三。”
“大三就开高等量子力学这门课了吗?”
脑袋圆圆的本科生睨她一眼,简短地回道:“旁听啊。”
苗小青无比惊异,才大三就开始旁听研究生课程?
开完组会,苗小青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宿舍。她明白了一个现实,她不但没法跟她的师兄们比,连本科生都没法比。
她并不是英文不好,事实上她的口语绝对能辗压组里那三只,然而他们说的那些涉及物理的词汇,她连听都没听过,更不要说知道意思。
三个小时的组会,她比那块白色幕布还要一无所知。
宿舍的门半掩着,她推门就见室友余向晚躺在床上看书。
余向晚研二,做二维材料的。她一向早出晚归,很少在宿舍待着,即使在宿舍,也是坐在电脑前干活。两个人各忙各的,互不干扰,相处还算愉快。
“你今天这么早回来?”苗小青去洗手间洗了手回来,才坐到桌子前,找出《量子多体理论》翻开。
身后响起余向晚的翻书声,和她沙哑的嗓音,“有点不舒服,就回来休息了。”
苗小青又把书合上,在抽屉里找到一个体温计,递给余向晚,“你这样的人,都是轻伤不下火线的。既然不舒服到需要休息,多半是发烧了。”
余向晚接过体温计夹在腋下,丢开书,拿出手机来刷。
苗小青又回到书桌前,翻开《量子多体理论》的第一页就傻眼了。第一章是二次量子化。苗小青看完了一页,刚刚开组会那种感觉又来了,就像她英语很烂时看英语小说,读一句话,里面至少有三四个空格出现。
她按着额头,有点焦躁。
“你还适应么?”余向晚突然问。
苗小青知道她是客气地问一句,她本来也想客气地回一句“还好”,临到嘴边却化作一抹苦笑。
“太难了。”她轻声说。
余向晚愣了一下,“量力而行就好,你们组的程然杜弘不是凡人,别拿他们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第5章
“还远没到那个程度,”苗小青说,“拿他们的标准要求自己,起码得知道他们是什么标准吧,我连他们做的东西都看不懂听不懂。”
“你也是倒霉。其实大多数人都只懂单体物理,不也照样活得好好的。偏偏你被分到江教授那儿了。”余向晚说,“如果你能换个导师就好了。”
苗小青勉强地笑了笑,转过身接着啃书。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闹钟铃声响起。
苗小青听到余向晚说:“我去,真的发烧了。”
“多少度?”苗小青接过体温计,对着灯光看了一眼,“39,得吃药了。”
她说着拿了件薄外套穿上,“你别看书了,闭眼休息会,我去买点药回来。”
余向晚很惊讶,“你要去给我买药?”
苗小青戴围巾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她,“不然呢,让你自己发着烧去买吗?”
余向晚望着她半晌,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那就麻烦你了。”
苗小青到药店里买了退烧药和消炎药,又顺路在超市买了冰糖跟雪梨。刚走出超市,一阵冷风刮到脸上,天气预报说寒流到了,最近会大幅降温。
她把外套的拉链拉上,袋子挂在手腕上,手揣进兜里,正要低头避风,余光却扫过街边的那盏路灯。
灯光笼罩着一个修长的人影,他斜倚着灯柱等绿灯,黑色的短袖T恤,黑色的修身长裤,跟她拎着同样的购物袋,袋子上印着超市的名称。
“程然!”苗小青高兴地喊道。
程然回过头,冷冷淡淡地朝她点了下头。他的冷淡让苗小青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表现得那么兴高采烈的。
“你也来买东西?”苗小青跟他一起并肩过马路。
程然看了一眼她的袋子,“你也是?”
“嗯,室友发烧了,给她买点药,”苗小青说着,看了眼他短袖下肌肉线条匀称的手臂,“天气变化太快,估计又要中招一波秋季流感。你怎么穿得这么少?”
“我一直穿得少。”
苗小青刚想提醒他马上要降温了,却被一个急跑过来的人差点迎面撞上,苗小青眼看那人像炮弹一样发射过来,只来得及捂住眼睛,然后认命地等着被撞飞。突然她的脖子被勒紧,身体被一股大力拽到一旁。
迎面撞上的疼没有等到,倒是脖子突然勒紧,没呼出的气憋在肺里,胸口快爆炸了。
过了马路,苗小青抱着围巾,蹲在路边用力地咳嗽,不时地抬头埋怨地瞪上一眼旁边那个不耐烦的人。
“好了吗?”他的手抄在裤兜里,淡淡地说,“不就那么扯了一下?”
“就扯了一下?”苗小青的声音有些哑,又连续咳了两声,“我差点没窒息死。”
“真那么严重?”程然到底是看了她一眼,“我还不是为了救你?”
苗小青差点崩溃,“救我?谁救人不是拽手,拽肩膀,你就是拽我头发也比拽我围巾,差点把我勒死强啊。咳咳——”
“真,真有很重?”程然开始相信自己刚刚也许真的下手有些重了,想去拉开她的围巾看一眼,伸到一半又收回来,“医院?”
“不用了,”苗小青没好气地说。
“没事了就走吧,”程然拎起她放在脚边的袋子,不经意地朝里看了一眼,“你买姜干嘛?宿舍还能做饭?”
苗小青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跟上他,“室友感冒,我买点东西给她煮水喝。”
程然一脸不解,“煮什么水?”
“姜开水有利于发汗,冰糖雪梨喝了润嗓。”
程然无语,“你是保姆么?”
“不是啊,”苗小青丝毫不介意他的冷嘲热讽,“我只是很擅长让自己能过得舒服点。”
“这也算是能力?”程然说,“你会算平均场了么?”
苗小青被噎了一下,不服气地说:“这当然算是能力。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一个少女被女巫变成了90岁的老太婆,接着又流落到给一个会吃人心脏的魔法师当女仆。这够悲惨了吧,她不还是每天把屋子打扫干净,认真做一日三餐,让自己过得尽量舒服。”
“呵——”程然刚呵出口,随即就不自然地抿了抿嘴,“你自己也说那是电影,人家是女主角,你呢?会算平均场了么?”
苗小青从他手上抢过袋子,恨恨地说:“我不会算平均场怎么了?总有一天我会算的。再说,我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过得舒服点怎么了?碍着你了?”
说完她埋头小跑进校门,算着跟他拉开很大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路灯昏暗,她慢慢地走在黢黑的树影里,风吹着树叶,发出萧瑟的沙沙声。
苗小青感到一种渗进血液里的孤独。
也许她想跟他们好好相处的想法错了,读研不是本科,一起上课,一起考试,一起参加活动,没有所谓的同窗情。
研究生都是独立地做着自己的事,他们更像是同事,而不是同学。
刚刚遇到程然,她应该假装没看见,而不是凑上去跟他搭话。
可是她真的不明白么?
这些天她该明白的都明白了,只是她的行动总是比思想更快一步。
脖子上被勒过的地方还有些发烫,苗小青却回想着被他拉到一旁的那一幕,她的脸紧贴着他,鼻尖充斥着他身上淡淡的味道,像是从一种经年干燥的木头里散发出的,不香,甚至不太好闻,但那是一股独特的,令她闻过就记住的味道。
勾在手腕上的塑料哗哗响,她甩开思绪。
回到宿舍,把药给了余向晚,又煮了姜开水给她,才在灯下翻找起资料,试着算平均场。
几分钟后,苗小青绝望了。
算平均场必须得学过二次量子化,可是她连哈密顿量都看不懂。
“怎么了?”余向晚问。吃了退烧药,喝了姜开水,她的身体开始退热,精神好了不少。
苗小青抱著书坐到她床边,翻开第一页,“我本科学过哈密顿量,为什么这上面的我看不懂?”
余向晚推了下书的封面,“这是二次量子化的哈密顿量,你没学过高量,不懂不是正常的?”
“正常的吗?那他们为什么笑我?”苗小青想到今天中午在办公室,她刚走出门,那几个就开始笑话老板让她算平均场。
“谁笑你?二次量子化的哈密顿量要到研一学期末才会教,固体理论是下学期才开课。”余向晚说,“你一个刚入学的,为什么要笑你?——哦,肯定是那几个疯子。”
苗小青彻底懵了,“老板让我算平均场,他们知道了像是多好笑的笑话。”
“他们不是笑你,”余向晚说,“他们是在笑这件事——对于他们来讲,平均场是最简单的东西,连平均场都不会算的,就是最差的。”
苗小青无话可说,她确实是最差的。
“这件事还有个缘由,刘浩原来是江教授的学生,入学也是让他去算平均场,”余向晚缓缓说道,“他两个月没算出来,后来搭上了金教授,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金教授把他要去了。刘浩到了那边就开始出文章,很是得意忘形。有次聚会,刘浩讥讽杜弘出不了文章,杜弘就骂他——”
余向晚停顿了一下,苗小青急忙问,“怎么骂他的?”
“连个平均场都不会算,一点多体物理不懂,斯莱特行列式都不知道,你懂个屁的物理。”余向晚摆出杜弘那傲慢又得瑟的神情,惹得苗小青“噗嗤”一笑,她接着说,“那时我正在跟刘浩交往,觉得有这么个男朋友太丢人了,就跟他分手了。”
“你?”苗小青保持一个嘴型半天,声音高了八度,“你跟刘浩交往过?”
余向晚淡淡地,“怎么?看我有人生污点就想瞧不起我了?”
“没,没有的事,”苗小青坐在床边,故意往余向晚身边凑了凑,“我就是奇怪,你当初是怎么看上刘浩的?”
“这你不懂?物理系女生多数内部消化了,我们哪有空想谈恋爱的事,有人追就接受了。”余向晚说,“相处之后才知道他让我不能忍受的不是他矮,而是他猥琐。他的第一篇文章,实验出来后是证明是错的。一般这种情况大家都很低调,他却还是到处显摆。”
苗小青想了想说,“今天我们组在张记吃饭,遇到他请了一组做实验的人吃饭。”
余向晚神色鄙夷,“多半是又闻到哪儿藏着肉骨头了。”
苗小青怔怔地望着余向晚,这一瞬间,余向晚脸上的表情她很熟悉,那是在程然,杜弘,袁鹏脸上都看到过的,包括今天那个李明华。
那是一种不晓世情的高傲。
“你们都一样,”苗小青低声自语,我跟你们不一样。
我不讨好人,就混不下去。
“你说什么?”
“没什么。”苗小青露出一个微笑,“你早点休息。”
余向晚躺下后,苗小青又坐回她的书桌前,把台灯的光调暗。
背后不时响起翻身的悉簌声,她猜是开着灯影响到余向晚的睡眠了。
“小青,”余向晚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哦,不好意思,我马上关灯睡了。”
“等一下,”余向晚说,“把那篇文章拿给我看看吧。”
苗小青看着她疲惫的神色,犹豫了一瞬,还是把文章递给她,又从自己床铺上抽了枕头,垫到她身后。
余向晚又趴在床边,指指她的书桌,“你在我桌上找找,有本《量子力学2》,你先看看。”
苗小青找到了书,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慢慢翻开。
这本书同样讲到了二次量子化,却写得深入浅出。苗小青感激地看了眼余向晚,她很认真地读文章,并没有收到她的感激。
房间里静静的,偶尔响起翻页的声音,小台灯亮到凌晨才关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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