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那是阿母给她的帕子上织就的诗词。
阿母说,帕子是阿翁送给她的。
这还是她第一次从阿母嘴里听她提及阿翁。
她还想再多听一听,可惜阿母已经病入膏肓,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她趴在床榻边上不住地哭喊,妄图把阿母哭回来。
却不想,阿母没有哭回来,倒是把出去寻找大夫的青芜姐姐哭了回来。
青芜是为数不多肯留在阿母身边伺候的人,忠心又体贴,平日里她和阿母的生活起居都由她打点。
见惯了青芜从容大方的模样,这还是她第一看见青芜脸上现出慌张的神色。
「阿妧,不好了,外面来人了。」青芜急急地说。
她眼泪还未干,只守着阿母的遗体道:「来的什么人,让你怕成这样?」
青芜蹲下身将她的手从阿母冰冷僵硬的手上掰开:「是那边宫里来的人,他们……他们拿了圣旨,说是要将娘娘葬在霸陵,要将咱们长门宫的人都拉去给娘娘殉葬。」
那边宫里?殉葬?
她听不大懂。
自她出生时起,就跟着阿母生活在这个寂静的院子里。
院子虽大,可是住的人并不多,除了她和阿母,就只有四五个随身伺候她们的仆婢。
仆婢们称呼她的阿母为娘娘,她便以为世界上所有成亲有了孩子的人都叫娘娘,从不知青芜口中的娘娘会是那样的尊贵。
就如她从不知,青芜她们叫自己为阿妧,不是因为她们像母亲一样喜欢她,而是因为要保住她的性命。
「阿妧,你快逃吧,逃出去才有活路。」青芜一面说着,一面拉着她的手狂奔。
身后,远远传来刀剑刺杀的声响和青苑她们的哀号。
她的泪隐在夜空里,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青芜姐姐,青苑她们是不是快死了?」
青芜亦是泪流满面,却还是拽住她不放:「阿妧,不要想那么多,快逃!只要你能逃出去就好。逃出去后,记得去找大长公主,她是你的外祖母,她会庇护你的。还有,没找到大长公主之前,千万不要告诉别人你是谁。」
外祖母?
青芜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让她震撼,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和母亲相依为命,却不知自己还有个外祖母,外祖母还是什么大长公主。
「前面还有人,快追!」
刀剑的声响再度传来,她已经跑得失去了力气,全凭着青芜一力牵扯自己往前走。
可青芜也跑得累了,黯淡的月色之下,她只看见青芜面上浮起了一抹凄惨的笑痕,还不等她再看个仔细,便在一瞬间被她推进了池水中。
「阿妧,顺着这条河游出去,你就能看到长安城了。」
「青芜姐姐!」
她在池水中沉浮,惊恐地望着青芜:「姐姐,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去引开他们!阿妧,你快逃!快!逃出去了才能活命!」
青芜转身离了岸边,奔跑着消失在夜色中,有亮光和脚步声跟在她身后走远。
刘妧浮在水里,贴着冰凉的池岸,贝齿紧紧咬嗫着朱唇,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她想不明白,为何一夕之间,她的天地就都变了样儿。
2、
「胡麻饼,胡麻饼,快来买胡麻饼喽~」
「粔籹,粔籹,卖粔籹~」
「枇杷,有没有人买枇杷~」
长长的街道上人烟鼎沸,刘妧立在其中,左右望去,都是她不曾见过的景象。
身上的衣衫经过两天的晾晒,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那夜晚间拼命游出来时喝进去的池水,解了她一日的饥渴,可今日,她觉得有些饿了。
她想要吃胡麻饼,想吃粔籹,想吃枇杷,可叫卖胡麻饼、粔籹和枇杷的人都说要她拿钱来买。
她不知钱是什么,也不知要怎样买,只是旁人不给她,她也就忍着饿不要了,便只寻了一个看上去甚是好说话的老翁,问他大长公主住在哪里。
老翁耳目不聪,连听了几遍,才似是听出来她说什么,就抬手指了一指,大抵是看她年纪小,便又多说了一句:「长公主府可不是好进的。」
好进不好进,而今已不是她能顾虑得了,她只知道青芜告诉她要去找大长公主。
眼下既是知道了大长公主的所在之处,她忍了忍饥饿和浑身的酸痛,便朝着老翁手指的方向一路走去。
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帕子被她攥成了一团,她不敢放在怀中,也不敢轻易示人,唯有攥在手里才肯安心。
她再度抬头看了一眼公主府的乌漆大门,那个说要给她通报的小厮已经进去好一会儿了,到现在还没有出来,莫不是她的外祖母不在家中?要是不在,她该怎么办呢?
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还是……再等一等吧,兴许过一会儿,过一会儿外祖母就来见她了。
她迟疑着,仍旧攥紧了帕子守在门外。
果然,过不多会儿,便有声响传来,只不过那声响不是从门里头传出来的,而是从她身后传来。
「前面何人?」
身着绣衣丝履的僮仆,扬着马鞭斥问。
她后退开一步,只道自己是来寻外祖母。
僮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车马里坐着的人。
刘妧只见那人掀开了车帷,露出一张带着笑的面庞,看着她眉眼微弯,里头满是不怀好意:「小爷平日风流归风流,倒是不知竟风流出这么大的闺女来。来,叫声阿翁听听。」
她冷下了面孔,纵使从前她没有与外头的人打过交道,却也听得出来,他说的不是好话。
她已过了及笄之龄,算起来她的阿翁总该年逾不惑才是,怎会似他这般年轻?他分明是胡诌。
「我要见外祖母!」她定一定神,挺直腰杆,高声道。
阿母说过,除了阿母,她无须向任何人低头。
来人似乎没有料到她这样有骨气,怔了一怔,才又轻佻笑道:「小娘子,你叫什么?是谁让你来这里找外祖母的?」
她抿紧了唇,尚还记得青芜告诫过她,没有见到外祖母之前不能告诉别人她的名字。
她这样的沉默寡言,不知不觉中就惹了来人的不快,从车马上探着半截儿身子出来,嗤地勾起唇角讥笑:「小爷问你话呢,你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说,是哪个吃了猪油蒙了心的东西,撺掇你来我们府上行骗来了?」
行骗?她来找她的外祖母,如何叫行骗?
她不由得张口辩解:「我见了外祖母,才能告诉她我叫什么。」
「少糊弄小爷我了,依我看你来我们长公主府定是有不可告人的阴谋,既是你不肯说,那小爷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他说着,摆一摆手,就让跟随的僮仆过来捉拿她。
僮仆手里的马鞭长似银蛇,她蓦地想起那夜里手持刀剑追赶她和青芜的那群兵卫,刀光剑影闪烁如蛇,迫得人心惶惶。
她不敢再想,登时转了身就跑。
那坐在马车上的小郎君一看她跑,越发坚定了自己的猜测,急忙又使了人去追,自个儿也从马车上下来,提剑就跟在了后头。
3、
长安城这样的大,这样的繁华,刘妧跑出不远,就跑昏了头。
兼之她这两日粒米未进,早已饥饿至极,走到公主府就用尽了她不少力气,这会儿哪还有力气迈得动腿?
可是,身后的人却腿脚迅捷,越追越近。
她害怕自己被他们抓住,害怕青芜拼命送给她的出路会被她自己葬送掉,只能咬紧了牙关,留住一口气继续往前跑。
「快抓住她!」
呼呼喝喝的声响惊破了路旁摊贩前的热闹,众人一见那群穿着绣衣丝履面目狠厉的僮仆,登时都拉着摊子半退开去,有退之不及的,少不得要叹声晦气。
难得清净两天,怎的那小郎君又出来闹事了?
还追着一个小娘子不放?
有那等心地良善的人,几欲上前搭救一二,却被身侧的人狠心拉住:「不想活命了吗?那郎君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欲上前的脚步不觉顿在了原地,就在他揪心地看着那小娘子要被僮仆抓住的时候,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匹高头大马,拦在那小娘子身后,当即就把僮仆伸出去的手打了回去。
僮仆错愕停下脚步,张口就要叱骂,抬头间看见马上人的样貌,到嘴边的话不觉又都咽了回去,只剩下讪讪一笑:「冠军侯怎的在此?」
马上人不答,却微微屈身,问向受惊跌落在地的刘妧:「小娘子可无恙?」
刘妧微微仰首,入目是似远山般俊秀的面庞,其上眸光璀璨,如星如辰。
她摇一摇头,还不待说话,之前叫嚷着要捉拿她的锦衣少年郎便追了过来,看了看守在她跟前的年轻男子,不禁皱紧了眉头:「冠军侯,你来这儿干什么?」
被他叫作冠军侯的年轻男子坐在高头大马上哼了一哼:「本侯还想问一问昭平君,你来这儿干什么?」
少年郎手持利剑,直指刘妧:「小爷过来是为了捉一个到我们府上行骗的刁民。」
「哦,是吗?」男子眉梢上扬,轻挑了一挑,转而便侧身问刘妧,「昭平君说的可当真?」
刘妧急忙摇头:「我不是要去行骗,我只是去找我的外祖母。」
「找外祖母?」男子面上现了一丝疑惑,「不知你外祖母姓甚名谁,若你说得出来,待昭平君回他们府里找见了这个人,就足以证明你不是行骗了。」
「我外祖母……」刘妧咬了咬唇,没人告诉她外祖母叫什么,青芜只说她的外祖母是大长公主。
「我的外祖母是大长公主。」
她抬起头道。
四下里却随着她的话语刹那寂静起来。
当今能称得上大长公主的唯有一人,那便是陛下的姑母馆陶大长公主。
先不说馆陶大长公主已经于五年前逝世,单说她道她的外祖母是大长公主,世人皆知馆陶大长公主膝下除了两个儿子,便只生了一个女儿,且那个女儿还曾位及中宫。
只是十多年前,那个位及中宫的女儿就已经因无子废黜,退居长门宫了,这会儿又从哪里蹦出个小娘,称呼馆陶大长公主为外祖母?
「冠军侯,这下你该相信了吧?这小娘就是个骗子!」少年郎怒火中烧,若说方才他还只是起疑,这会儿却是十分坚信了,「我姑母何时有过女儿,我祖母又何时有过外孙女?」
原来这少年郎不是旁个,正是隆虑长公主与隆虑侯陈融之子——昭平君陈棠。
他阿翁陈融乃是馆陶大长公主的长子,与废后陈阿娇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耳听刘妧口口声声说自己的外祖母是大长公主,如若大长公主在外没有别的女儿,她的母亲算起来就该是他的姑母、废后陈阿娇。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陈皇后当年就是因为无子被废,单说她废黜之后退居长门宫已有十八年之久了,可看这小娘的年岁不过十四五六,难道他姑母还能一个人在冷宫生下个公主不成?
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给小爷把这满嘴胡言的小娘拿下!」陈棠愤声道。
他祖母一门死的死,亡的亡,连他阿翁和叔父都已畏罪自杀,名声本就够难听得了,设若再传出去他的姑母在冷宫与人私通生了个女儿,可叫他们陈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他声严色厉,唬得随行来的一众僮仆都是一惊,忙就要上前绕过马上男子抓住刘妧。
马上男子却是一弹指,袖兜里蹦出几枚铜钱,登时就将赶过来的僮仆打了下去。
「昭平君且慢,既然这小娘来路不明,还是由我先送她去廷尉府审清了身份再说。」
陈棠既是听闻了刘妧称呼大长公主为外祖母,岂能放开她让那年轻男子带走,便越步上前,一把扯住了他的马辔,恨恨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外头都说你姨母当年没少在我姑母手底下吃过苦,如今你要带这小娘去廷尉府,定是想要借着她的胡言乱语污蔑我姑母,以此去讨你姨母的欢心,是不是?」
他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一般。
马上男子被他说得一愣,半晌忍不住失笑着摇了摇头:「昭平君多虑了,霍某岂是那等信口雌黄、落井下石的小人?霍某也不过是想替昭平君你查明真相罢了。」
他二人你来我往,言语之中遍是机锋。
刘妧听得不甚明了,只听得马上男子自称姓霍,却不知这位年轻男子正是当今天子眼前的得意干将,亦是当今皇后娘娘卫子夫的外甥、新封的冠军侯——霍去病。
霍去病今日原是要去平阳长公主府拜会他的舅舅,哪里知道途经隆虑长公主府门前会遇到这样离奇的事。
设若牵涉到旁人也就罢了,偏偏这小娘口口声声不离馆陶大长公主,这就由不得他不留心了。
再则,昭平君其人品行不佳,作风缭乱,仗着有其母隆虑长公主的宠爱,越发骄纵放肆,平日里拈花惹草,走马斗鸡,但凡纨绔子弟能做的事,全都叫他做尽了。
如果这小娘落到了他的手里,只怕没有好活路的。
他话一说完,也不等陈棠再说什么,便弯腰伸手一勾,就把跌落在地的刘妧勾上了马背,旋即调转马头,打马而去。
直把陈棠气得跺脚,呼喝着要去找他算账。
刘妧趴在马背上,腹部不知是饿极了还是被颠簸的,一时隐隐泛着疼。
她勉强在马背上扭回头,目光深处,遥遥见那长公主府如暮霭间的星芒,一点一点消失在了远方。
再想不到,大长公主与长公主不过是一字之差,到后来竟至天差地别。
4、
「陛下,冠军侯有事求见。」
未央宫宣室殿内,忙碌了一天的君王好容易得空歇了一会儿,正斜倚着床榻阅看第二次出使西域的张骞着人传送回来的奏折。
冷不丁听到近前伺候的中常侍来报,说是冠军侯求见,顿时喜上眉梢,含笑放下了奏折道:「吾多日未见去病,正思量使人寻他进宫,不想他竟先一步来了,快请!」
中常侍忙出门去请霍去病进殿,余光之中见他还带了一个模样秀美的小娘,心念一转,忍不住捂嘴偷笑,忙招手唤一小黄门来,这般那般吩咐几句,使小黄门往椒房殿去了。
刘妧跟在霍去病身后,未曾看见中常侍的小动作,满心满眼都是那高大巍峨又华丽的宫殿。
她自觉家中的院子已经足够大了,谁知这什么未央宫的院子,比她和她阿母的住所还要大得多,似是大得无边无际,一望无垠。
她看着看着,脚步就慢了下来。
霍去病耳聪目明,见她慢了,不由得回眸一笑:「小娘莫怕,咱们且先去见陛下。」
陛下?那是什么?
她又开始听不懂了,自打她从那个大院子里拼命游出来,好像人就变得蠢钝起来,总是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
幸而面前这个年轻男子看上去心地不坏,比之那什么昭平君和悦多了,她多少放宽了心,于是点一点头,默然跟在他的身后往里走。
里头比外面更加富丽堂皇,入目都是她叫不出名字的稀罕物件,还有众多的仆婢,一个一个屏气吞声,连带着她都屏气吞声起来。
一直走到尽里头,她才见那位冠军侯停住了脚步,敛起衣摆跪地高呼:「臣霍去病参见陛下。」
她蓦然抬起头,这才瞧见正前方端坐着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中年男子。
男子原是满面含笑,目光掠过她的刹那,却陡然停滞下来:「这是……」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跪着的冠军侯抢先了一步:「启禀陛下,臣有事要奏,臣于途中路遇此女,闻其是大长公主之外孙女,臣不敢擅自审问,故而带其入宫,交于陛下。」
男子听罢,眉梢深锁,望着她的目光幽邃而深暗,良久,她才见他开了口,微微垂眸对着冠军侯道:「朕知道了,去病多日未进宫,还是先去见一见你的姨母罢。」
「喏!」冠军侯叩首答应,起了身要走。
慌得刘妧一把拉住了他,倒是惹他一笑,掰开她的手道:「莫怕,陛下留你说几句话,陛下问什么,你老实答什么就是了。」
「我……」刘妧还待要说,冠军侯却已然退出了门去,徒留她一人在屋里对着那中年男子。
男子又看了看她,片刻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浑身戒备森严:「青芜姐姐说,我要见了外祖母才能说出自己的名字。」
「青芜?」中年男子面色一僵,忽而又急切地问她,「你阿母……你阿母叫什么?你从哪里来的长安?」
许是他问得太过迫切,也许是他问了别人从未问过的问题,刘妧一时有些怔忡。
青芜只说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她的名字,却没说不能告诉别人她阿母的名字,且看面前人的神色,似乎是认得阿母的,她沉吟了片刻,方道:「我阿母叫陈阿娇。」
「陈阿娇?你阿母是陈阿娇?不,不可能!」
中年男子被她的话惊住,不停地摇着头,如墨般浓稠黑暗的双眸在她脸上看了又看,及至最后,终是忍不住站起了身,走到她的面前:「朕从未听说她有过身孕,你若胆敢欺骗朕,朕定会诛你九族!」
他听没听过与她何干?她的阿母就是陈阿娇,她是陈阿娇的女儿。
「我……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找我外祖母。」
她急急地转身,这里的人都太过奇怪,实非久留之地。
然而她不知,未央宫并不是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站住!」她听到身后中年男子的呵斥,「朕还没有问完,你怎敢走?你说你阿母叫陈阿娇,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何要告诉你?」刘妧忍住心头慌乱,「你又不是我外祖母。」
「可朕是你的父皇,是你的阿翁!」
她听见中年男子掷地有声地说。
她听不懂父皇二字,却听得懂阿翁。
青苑就时常念叨着想她的阿母和阿翁,那时候她还纳罕,为何自己只有阿母却没有阿翁呢?
后来青芜告诉她,青苑的阿母和阿翁都已经去世了,所以青苑才会想念,她便以为她的阿翁大抵也去世了,所以阿母才没告诉她阿翁的存在。
可是眼下,这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说他是她的阿翁,又是怎么回事?
她不大敢信,脚下不自觉退了几步,中年男子见她还是要走,面色越发阴沉:「若你的阿母当真是陈阿娇,那你的阿翁只可能是朕!」
人都知陈阿娇是他的皇后,纵然陈阿娇后来被他废弃退居了长门,那也是他的女人。
原本他以为她生不出孩子的,可没想到她竟背着他生了一个女儿。
看这个小娘的年岁不过十五六,他忽而就想起了从前。
十六年前,陈阿娇因不甘心自己被废黜退居长门宫,故而花费千金请司马相如为自己写了一篇《长门赋》,托人送至他的案上。
他虽说厌恶她的蛮横骄妒,可他与她之间毕竟有过十年夫妻情分,登基之初也的确是她极力辅佐着他,便是为了还她这份恩情,他也该去看她一次。
想来就是这一次,让她怀上了孩子。
可她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让人来告诉自己她怀孕了?甚至在她病故之后,她也没有提及一句,她和他在世间还有一个女儿。
「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他步步逼问,刘妧退到了门边,终是退无可退,只得梗直了脖子高声道:「我叫刘妧,我外祖母是大长公主,你……你要是胆敢伤害我,外祖母她定不会饶过你的!」
「刘妧,你叫刘妧?」
刘为皇姓,她当真是他和陈阿娇的女儿。
5、
「你好生糊涂!这样大的事,如何不先着人告诉了本宫,再行定夺?」
距未央宫所去不远的椒房殿内,当今天子新立的皇后卫子夫,原本听了小黄门送来的消息,还以为外甥带了钟爱的姑娘进了宫,才想着要为外甥贺喜,待听到外甥来说带进宫的女子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登时脸色大变,直斥他办事不力。
大长公主可是废后陈阿娇的阿母,那女子既说是大长公主的外孙女,说不得就与陈阿娇有些关系,怎可在没查明真相的时候就贸然把人送去了君王面前?
她颇有些恼怒,反观她的外甥、冠军侯霍去病却是老神在在,侧身坐在桌前,一面捏着桌子上摆放的糕点塞进嘴里,一面笑道:「姨母着什么急?不过是个小娘,让陛下见一见,问清来历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怎会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那小娘当真为陈阿娇之女,你就不想知道她阿翁是谁吗?」
「她阿翁是谁,陛下问明了来历,心里自然会清楚的。」
「陛下怎会清楚?那废后陈阿娇位居中宫十年都未曾有孕,却在冷宫生下了女儿,这说出去,岂不是陈阿娇她与人苟且……」
「姨母慎言!」卫后喋喋不休,猛然间却被霍去病打断,沉声劝着她道,「我看那女子举止颇有皇家气象,自言是大长公主外孙女,想来并非信口胡诌。若她不是陛下骨肉那便罢了,若她当真是陛下的骨肉,姨母今时今日说的话可就都是大不敬之语了。」
他从少时起就跟着自家舅舅征战沙场,十七岁时即率领八千骁骑深入敌境数百里,把个匈奴兵杀得四散而逃,及至今日身上冷厉之气已非一朝一夕可比,纵使是在皇后面前,也迫得人心魂动荡。
卫后让他说得愣住,片刻才回过神来:「你今日是怎么了,处处为那不知来历的孽障说话?」
霍去病拍了拍衣袖上的残渣,站起了身道:「姨母别忘了,我也曾是不知来历的孽障。」
「你!」卫后哑然。
对于外甥霍去病的身世,她比谁都要清楚。
霍去病的母亲是她的二姐,昔年她们姐妹二人一道在平阳公主府为奴时,她二姐不知何时与那平阳县一个姓霍的小吏勾搭在了一起,还怀了身孕。
可惜那小吏胆怯,眼见东窗事发,却不敢承认自己与公主的女奴私通,故而霍去病就只能以不知来历的私生子的身份降世。
而今他旧事重提,分明裹挟着怨气,卫后不便于他气头上触其锋芒,只得按捺下心中不满,目送他走远。
不过他走了,事情还没完,卫后沉思许久,到底还是使人往宣室殿打探去了。
刚过五月,宫中原本诸事皆安,都等着君王一声令下,便起身往甘泉宫避过漫长的暑天。
谁知去往甘泉宫的圣旨没等来,倒是等来册封的圣旨。
圣旨说要封帝女刘妧为公主,食邑为夷安。至于夷安公主生母,众皆不详。
刘妧接过了明黄的绫布,在宫里过了这么多天,她早已从初时的懵懂无知,练成了今日的宠辱不惊。
她既是接受得了大汉的天子为她的阿翁,自然也就接受得了大汉天子册封她为夷安公主。
至于为何她的阿翁不与她的阿母住在一起,为何她的阿母从不提及她阿翁是大汉天子,为何她阿翁离开阿母另娶了别的妻子,她想现下弄不明白,但总有一天她会弄明白的。
「公主,前面就是皇后娘娘的椒房殿了。」
身侧,她阿翁派遣过来伺候她的宫娥伸手指了一指不远处的殿宇,小声对着她说了几句。
她抬起头,见那椒房殿坐北朝南,殿上宫墙皆涂粉末,殿前设着双阙,比她阿母住的地方可气派多了。
因是册封之后她第一次觐见皇后,随行的宫娥怕她不懂规矩,便一路在前指引着,直到正殿门外,方止住脚步。
早有得了消息的小黄门候在檐下等着她们了,此时一见刘妧到来,忙往殿内通传了一声,才领着刘妧进了门。
沁人心脾的芳香扑鼻而来,刘妧举目望了望四周,并未见到什么草木,也不知这香气都是从何而来。
身上的曲裾太过冗长,她穿不大习惯,就下意识用手往上揽了一揽,却不料这样的动作竟惹来了一连串的低笑。
她顺着笑声看去,但见正殿之内端坐着一个与她阿母年岁差不多的妇人,头戴步摇,贯以白珠,眉眼之间风韵犹存。
在妇人身畔,还坐着一个年岁较轻样貌清丽的小娘,方才就是她笑出了声。
「阿姌,不得无礼。」妇人低声嗔斥,可是言语间并不见怒意,反而夹着些许的宠溺,如同她阿母生前训诫她时那般。
闻听妇人唤那小娘为阿姌,刘妧想起这两日贴身宫娥告诉她的那些话,当今皇后膝下的长女就叫刘姌,封号卫长,乃是她父皇最为宠爱的公主。
「皇后娘娘,夷安公主给您请安来了。」
她初来乍到,不懂宫廷规矩,一切便都由贴身宫娥替她说了。
卫子夫自刘妧进门,就一直在打量着她,十五六岁的姑娘正似花一般美好,何况她还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虽然君王瞒着不说,可她知道刘妧就是陈阿娇的女儿。
陈阿娇当年以美色出众,她的女儿只不过生得七分像她,便已显出了十足的美貌,比之阿姌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刘妧记不得自己是怎样从椒房殿里出来的,她只记得宫娥叫她跪下,给那个卫皇后磕头。
可是她阿母曾告诫过她,她是世间最尊贵的姑娘,无须向任何人下跪磕头。
由是,她就没有听从宫娥的话,只是站在那里给卫皇后请了安,这样的举动引来了卫长公主刘姌的不快,斥责她刁蛮无理。
卫皇后却是一笑,直言无碍,拦住了刘姌,不让她再骂下去,还赏了自己许多衫裙和首饰。
出来后宫娥们都说幸亏卫皇后心地善良,没有过多计较,若不然她今日就该受苦了。
凭什么?这里是她阿翁的家,她是阿翁的女儿,不过是没有给卫皇后下跪,就要受苦吗?
宫娥同她解释不清,正着急间,忽听一道声音传来:「前面可是夷安公主?」
刘妧转回头去,只见一个容颜和悦、眉目温婉的女子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颇为面熟的少年郎君。
女子瞧见她回头,忙带着少年郎君走上前来,刘妧这才看清楚那少年郎君正是自己之前遇见的昭平君。
不知他来未央宫做什么,刘妧一想自己当初差点被他抓回公主府,心头就升腾起一阵厌恶。
那厌恶是如此的不加掩饰,让赶上前的女子都看得一愣,急声道:「公主想是不认得我,我是你的姑母,这是你的表哥陈棠。」又对那少年郎道,「还不快来见过你阿妧表妹。」
「姑母?表哥?」
「表妹?」
刘妧和陈棠面面相觑。
6、
隆虑长公主已经进入内殿面见君王去了,宣室殿外便只剩下刘妧和陈棠两个人。
陈棠前儿还对他阿母说,府里来了个女骗子,要找什么外祖母,想不到今日就得了消息,那个女骗子被册封成夷安公主了。
至于女骗子的外祖母和阿母,大抵时因为牵连的内情太多,圣旨上就没有明说。
连他阿母隆虑长公主都小心地叮嘱他,从今往后再不许提及夷安公主曾在宫外寻找外祖母大长公主一事。
陈棠觉得好笑,又觉得有些好玩,原以为祖母一门除了他,就没剩下旁人了,想不到还能从天而降一个表妹。
「喂,你真是公主啊?」他抬肘捣了一捣刘妧的胳膊,颇觉意外,「那日我还当你胡诌呢。」
刘妧不想搭理他,就抿了唇不说话。
陈棠心底里既是知道她是姑母陈阿娇的女儿,也就不把她的这些脾气放在眼里了,仍是嬉笑着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让你到我们府里住了,我们府里的好东西可多着呢,比宫里都有意思。」
刘妧撇过脸,他们府里的东西再好与她何干,她才懒得去。
陈棠看她不屑,唇角勾了一勾,倏尔就凑近她的耳边,拉住她的手不许她动弹,低低说道:「你不去我们府里便也罢了,只是有句话我要告诉你,这皇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宫里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想在宫里活下去,你的心就要狠一点,还有不要相信任何人!」
刘妧愕然,微微偏过头来看着陈棠,看他面色难得的严肃清冷,可见说的并非玩笑之语。
她一怔,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这动作不禁惹得陈棠重又笑起,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角:「阿母说你叫阿妧?女子美好称之为妧,阿妧,那日是我做得不对,没有问个仔细就想捉拿你,在这里哥哥向你赔个不是,往后再不会那般了。」
他言语诚恳且真挚,任是刘妧再怎么狠心,终是没能厌恶到底,便向他回了一句:「不知者无罪,我也不会再责怪你。」
「那就好。」陈棠笑了笑。
他看上去只比刘妧大了两三岁,身量却比她高出一头,若不是行事轻浮荒唐些,倒也算得上是翩翩佳公子。
他说完了话,便也进到宣室殿内去见她的阿翁了。
宫娥问她要不要进去,她摇了摇头,或许是从小与阿母在一起生活的缘故,对于才刚现身的阿翁,她总是亲近不起来。
阿翁似乎也不喜欢她,像宫人们所说,他更喜欢她的异母姐姐刘姌。
既如此,她又何必去他跟前讨他的不快?
「我想随便走一走。」
未央宫这么大,她在宫里横竖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往各处走走。
现下她已被册封成了公主,即使她生母不详,宫娥们也不敢怠慢,听她说要走一走,便都跟在她身后往六宫逛去。
刘妧一面走一面看,偶尔瞥见身穿青色曲裾的掖庭宫婢,她就会想起她的阿母和青芜。
不知阿母可知阿翁住在未央宫,不知青芜可知自己没有找到外祖母,却是找到了阿翁?
她急欲想找个人说说,可是宫娥们不敢同她多言,旁人她又不愿意多说。
陈棠的话言犹在耳,她不敢相信这个宫里的人,当初她可是侥幸从大院里逃出来的,若是被人知道,会不会把她再送回大院里去?
还有,当初阿母病故,是谁要拉她和青芜去殉葬?会不会是这宫里的人?
她想得太多,不免想得有些头疼,正低眉想要揉一揉,却听砰的一声,恰与人撞个满怀。
各自都是一阵哀呼,她揉着被撞疼的心口直起身来,但看一个十三四岁、衣着华美、满头珠翠的少女立在眼前。
少女亦是揉着心口,斜眼看了她一回,半晌方道:「你是谁啊?走路都不长眼睛的吗,什么地方都敢乱闯?」
刘妧未曾回答,依旧是身边的宫娥代她开了口:「回禀诸邑公主,这位是夷安公主。」
「夷安?」被唤作诸邑公主的少女转过头来,正眼看了她一眼,唇角不由得一掀,却是嗤声笑道,「我当是谁这么没规矩呢,原来是不知来历的野种!」
啊!
她话音刚落,一道掌风就逼至面前,直打得她嘴歪眼斜,面上火辣辣红了一片。
「诸邑公主!」
「夷安公主……」
四下里是宫娥的惊呼声,刘妧收回了手,冷冷地盯着少女被打过的面庞:「若我是野种,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已经忍受够了,活了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敢这么说她,她有阿母,有阿翁,怎会是来历不明?
诸邑公主似是未曾料到她敢动手打人,一惊过后,忍不住哭了起来:「你!你敢打我!你给我等着,我定要去找父皇和母后讨个公道。」话毕,人就带着侍女走得远了。
留下她贴身的宫娥不住念佛:「这可怎生是好?诸邑公主可是极受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宠爱,公主你打了她,陛下和皇后娘娘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又如何?
夷安自顾自地往前走,陛下不单是诸邑公主的父皇,也是她的父皇。
是诸邑公主辱骂她在前,她才动的手,她不信陛下会是非不分,黑白不明。
7、
「殿下,你就低头给诸邑公主赔个不是吧。」
宣室殿廊檐之下,跪在刘妧身侧的宫娥不住地劝说。
刘妧不言,她已不知自己跪了多久。
是她想得错了,她的父皇并非明辨是非之人,他不愿意听她多言,他只愿意相信诸邑公主的哭诉,斥责她不通礼数,不爱护幼妹。
可她的阿母只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哪里来的幼妹?
她原本不肯认错,亦不肯低头,父皇见状,便要让人把跟着她闲逛的宫娥拉下去斩首,只为了事发之时她们没能出来劝阻住她。
她没法子,只好为宫娥求情,在宣室殿外跪着,跪到她父皇息怒为止。
已近六月,殿外的地砖经过日头的曝晒,热烫得骇人,纵有衣物相隔,她仍是感受得到膝盖被烫破了皮。
这样的苦是她从前没有经受过的,从前她和阿母衣食虽简单,可却过得恣意。
不像现在,她找到了阿翁还不如找不到。
「夷安公主?」头顶,有低沉的男声叫唤她。
她微扬起头,见得一个身量修长、容颜俊伟的年轻男子站在身旁,是她认得的人——冠军侯霍去病。
「公主怎的在这里?」
霍去病满面疑惑。
跟在她父皇身边伺候的中常侍已经进进出出了好几回,回回见到她都是欲言又止,此刻出来,一看冠军侯来了,登时大喜过望,带着笑迎道:「侯爷来得正好,陛下今日心情不畅,侯爷不妨进去陪陛下说说话吧。」
「喏。」霍去病颔首,心里明白或许君王的不畅就是由于这个跪着的公主引起。
他进了内殿,刘妧不知他都同她父皇说了什么,过不多时再出来的时候,霍去病就轻扶起了她的衣袖:「陛下说公主年纪尚幼,又是初犯,是以开恩免了公主这一次的罪过,公主可以回宫歇歇了。」
他言语柔缓,带着她父皇都不曾给过她的温情。
刘妧本不想哭的,从她阿母和青芜没了之后,她就隐忍着,无论遇见何事都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这一回,她没能忍住,泪眼蒙眬中,她深深记住他的面庞。
第二次……这是他第二次伸手搭救她了。
「多谢冠军侯!」
她擦了擦眼泪,起身回宫,只谢了他,却没有谢君王。
瘦弱的背影纤细却不失骄矜,霍去病凝眸看着她,直觉她有的时候像极了曾经的自己,再卑微也依旧高傲地活着,比起他那几个长在未央的表妹,眼前这个外来的女子更像是大汉的公主。
也难怪阿姒会如此针对她。
霍去病叹了口气,方才进去的时候,他看得出来陛下不是不心疼夷安公主,只是贵为君主,尊严威仪容不得旁人冒犯,即便那人是他的女儿也不可以,所以他替君王想了个理由,宽恕了夷安公主。
这若是让他姨母得知,想必又要骂他了。
「公主,咱们还往前去吗?」
宣室殿前的风波,随着日子的流逝,而逐渐被人忘去了脑后。
刘妧自己也不大记起了,印象中只余下那个俊伟郎君温和的面庞,即使她知道他温和面庞背后是令匈奴人惧怕到骨子里的杀伐狠厉。
「再往前去看一看吧。」
今日是立秋之日,宫中素来有立秋赐以雄粗饼的习俗,冠军侯深得帝心,必也会进宫来。
这个宫里没人像他那样帮助过她,上一回她只来得及道了谢,这一回她该送些谢礼给他的。
她探手在袖子里摸了一摸,前些时日绣好的香囊还在,她便放下心来。
既是知道宫中会于立秋赐雄粗饼,身有功勋的王公大臣大多都进了宫,刘妧立在偏僻的角落中搜寻了好一会儿,才见霍去病随同在一位高大的中年男人身后走了过来。
她忙使宫中的小黄门把香囊送给他,隔着三两王公贵胄,她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这才转了身离开。
谁知一回眸,就看一张黑漆漆的脸直奔自己压了过来,她骇了一跳,正要叫唤,却见来人一把扯住那黑脸往下一丢,露出白玉也似的面庞笑道:「阿妧妹妹,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竟是她的便宜表哥陈棠。
刘妧一时被他吓得好气又好笑,不禁板着脸道:「昭平君缘何躲在此处戏弄我?」
陈棠嘿嘿乐开了怀:「这是傩仪用的面具,我从外头花了重金才买到的,送给你。」
刘妧摆手不要,陈棠也不介怀,只是摆弄着傩面,貌似无意问她:「刚才阿妧让人给冠军侯送什么好东西了,有没有我的一份儿?」
刘妧不想他都看见了,待要说,又怕他听了之后乱讲,便抿一抿唇:「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是回个谢礼罢了。」
「哦,我在长安这么多年,竟不知姑娘家送人谢礼会送香囊,阿妧,你有事瞒我。」
他说得意味深长,刘妧脸上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戳破了她心里那扇不为人知的轩窗,当即扭了身就走:「我不知昭平君在胡说些什么,昭平君要是求见父皇,那就赶紧去吧,小心晚了,雄粗饼都没得吃了。」
「当小爷稀罕那雄粗饼呢!」
昭平君冷哼了一声,见她什么都不说就想走,蓦地探手过来拉住了她,将跟着她的两个宫娥全都斥退开,却留下了她道:「阿妧,我告诉过你的,这个宫里没一个好人,你为什么不信我?」
她为什么要信他?相识之初,他差点要捉拿她问罪的事,难道他都忘了吗?
「你说宫里没一个好人,那昭平君你呢,你不也不是个好人,既如此我为何信你?」
她极力挣扎,唯恐自己与他的牵扯会被不知情的人看到,胡乱传扬出去。
陈棠让她说得一愣,待回神却是阴狠笑道:「如果说这个宫里有人不会害你的话,那么那个人一定是我。阿妧,他们一定没有告诉你罢?你阿母是陈阿娇,我阿翁是陈融,他们是嫡亲的兄妹,我阿母不单单是你的姑母,亦是你的舅母,我们骨子里流的才是一样的血脉。」
「什么?」
刘妧讶然瞪着他。
陈棠单看她的神情,也知她一切都如蒙在鼓里。
也好,他正愁不知从哪里开始说起,今儿既是打开了豁口,他也就不再瞒着了,干脆全都说了出来。
「你的阿母陈阿娇,曾是我祖母馆陶大长公主的爱女,当年祖母欲要自己女儿入主中宫,就与已故的太后娘娘订了盟约,她会扶持你阿翁登基,而你的阿翁必须要立你阿母为皇后。」
「太后娘娘答应了她,在你阿翁登基为帝之后,当真把你阿母立为了皇后。可是只过了十年,你阿翁就以你阿母无子而废黜了她的后位,将她贬去长门宫,另立了卫氏为皇后,立了卫氏的儿子为太子。阿妧,你以为你阿翁因何不对外宣称你的阿母是陈阿娇?那是因为他心里有鬼,他怕天下人知道你阿母不是不能生育,怕天下人知道他忘恩负义,利用完了陈家就过河拆桥、斩尽杀绝!」
「你觉得霍去病是好人,你就喜欢他,送他香囊?我告诉你,这辈子你都不可能与他牵扯上任何关系,他霍去病是卫皇后的外甥,是你阿母宿敌的至亲。你阿母会被废黜,都是因为卫子夫,如若不是她构陷你阿母在宫中施行巫蛊之术,纵使你阿母无子,又怎会退居长门?」
「你住口!」
兴许是他的话太过震撼,刘妧忍不住喝止了他。
此前她想过无数个她阿母与阿翁分离而居的理由,可从未想过,她的阿母原来当过大汉的皇后,是与当今卫皇后一样尊贵的人物。
不,要是真如陈棠所言,她的阿母想来比卫皇后还要尊贵。
可就是那样尊贵的女子,病重的时候却连个大夫都请不到。
刘妧念及此处,心中就是一阵刺痛,她原以为她是因为没有长在未央宫,所以她阿翁才不会喜欢她。
原来,从一开始,她阿翁就没有期盼过她的诞生。
「你……你不要再说了,不要说了,我不信你,我要去问父皇。」
8、
暮色苍茫,未央宫中已渐次亮起了烛火。
刘妧却还站在宣室殿前不肯腾挪一步,手心里的巾帕早已被汗液浸透。
她不知等了多久,就在她等得腿脚都要发麻的时候,那边厢才从宣室殿里头走出一个人来。
模样清秀,衣着华丽,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卫长公主刘姌。
刘姌似是才知道她来,一见她便道:「阿妧是几时来的?怎么不进去?」
她是几时来的?呵,她应该问她来了几时才对。
大概是听了陈棠那些话的缘故,从前她看刘姌,不过是以异母姐姐客气待之。
而今再看,却依稀从她脸上看出些许得意与鄙夷来。
她在得意什么?得意她的阿母是当今皇后吗?
刘妧心中忍不住讥讽,可她不是初入宫的傻丫头了,她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于是照旧同刘姌行了一礼:「阿姌姐姐万福。」
刘姌受之泰然,看她今日衣着光鲜,比平日里明艳些许,眸光闪了一闪,方道:「阿妧来宣室殿,可是找父皇有事?」
刘妧不欲与她多说,便淡淡摇一摇头:「无甚要紧事,只是前些日子染了风寒,没有过来给父皇请安,如今好了,就来见一见父皇。」
「哦?阿妧你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该去看看你的。」
刘姌笑说着,一回头看见她父皇身边的小黄门从殿里走出来,忙扬声叫住他:「小公公,父皇这会儿可得空?阿妧要来给父皇请安呢。」
小黄门回过头来,目光在檐下刘妧身上转了一转,旋即就转开了去,向刘姌一笑回道:「哟,卫长公主还没回去呢?可是不巧,才刚陛下说累,奴将将服侍了陛下歇息,夷安公主若是要求见陛下,不妨明儿再来罢。」
「喏。」刘妧应声,面上平静无波,即使她明白小黄门不过是在敷衍她。
刘姌在宣室殿待了那么久的功夫,都不见得她父皇说累,偏是她一来,他们就欺瞒她,说是君王歇下了。
所仗着的,不过是刘姌乃是备受新后卫子夫与她父皇宠爱的长女,而她,则是汉宫中一个生母不详的公主,得罪了也没什么要紧。
殊不知,她的身份远比他们知晓的要令人震撼得多。
这天下、这汉宫、这由她们尊享的一切荣宠,若不是因着她的阿母,早就落进别人手中去了。
她们还有脸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装腔作势?
刘妧默默攥紧巾帕,来时想要找她父皇问个究竟的心思,经过漫长的等待已经淡得了无痕迹,此刻又见了刘姌,她再没了询问的想法。
她们既是说君王歇下了,她便扭身就回去了。
刘姌原还在絮叨她父皇政务有多繁忙,眼见她走开,忙追了两步跟过来,笑了一笑,才道:「阿妧是何时与去病哥哥认识的?」
刘妧不想搭理她,只是她不说,却止不住刘姌想说:「论起来去病哥哥也是个有意思的人,他今年都已二十二了,却还是没有娶亲,父皇和母后都替他着急,他倒好,只一句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就把旁人给打发了。阿妧,你道好笑不好笑?」
她口口声声不离霍去病,刘妧就是再傻,也听出了她别有深意,遂停下脚步:「阿姌姐姐有话不妨直说。」
刘姌早从她母后口中得知了刘妧给霍去病递送香囊的消息,心里只道这个不知来历的公主年纪不大,胆子不小,什么人都敢肖想。
她的去病哥哥是冠军侯,是战功赫赫的骠骑将军大司马,岂是一个位份低微的公主配得上的?
她要是不把话说开,下一次还不知她要送什么给去病哥哥,便直截了当道:「去病哥哥要娶的女子,必是与他一样出众方可,阿妧还是收起你那点心思吧。」说着,就将手伸了过来。
手心里,赫然就是她送出去的那个香囊。
刘妧接过香囊默然站在原地,直等刘姌走远,才依着原路返回了离宣室殿最为偏远的鸣銮殿。
鸣銮殿原是汉宫一个名不见册的妃嫔住所,那妃嫔逝世之后,就一直空闲着,她被册封为夷安公主的当日,卫皇后就着人把这鸣銮殿收拾了出来给她居住。
虽是偏远,却也幽静。
因为随身侍候的宫娥早早被陈棠喝退开,刘妧还当她们都回了鸣銮殿,孰料一进殿门,才见屋子里空无一人。
正疑惑时,宫娥们却又进来了。
不是以往照顾她的那两个,而是另换了两个新面孔,刘妧不解地看着来人:「你们是谁?到我宫中做什么?」
两个宫娥微微屈膝向她行了一礼:「婢子江离、江芷见过夷安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说灵儿她们撺掇殿下打骂诸邑公主在前,唆使殿下勾结外臣在后,触犯宫规,按律当诛,是以就另遣了婢子前来侍候殿下。」
按律当诛?灵儿……死了?
刘妧面色转白,灵儿她们不过是伺候她的起居罢了,谈何撺掇、谈何唆使,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要去见皇后娘娘!」她推开江离就要出去。
然而,却被江离和江芷拉了回来:「皇后娘娘说,夷安公主殿下新来乍到,宫中规矩还不甚熟,叫婢子等人好生教导公主殿下。」
这未免欺人太甚!
她们难道还想要软禁住她吗?
刘妧怒上心田,无奈自己困于深宫,左右都是卫氏人手,她就是想逃都逃不掉。
9、
转机到来那一刻,刘妧真不知是要高兴还是难过。
她的姑母、隆虑长公主因为旧疾复发无药可医,不幸病故了,临死之前向她父皇求娶了她为儿妇。
圣旨下的时候,她刚从噩梦中醒来,梦里满是她阿母静若深渊的面庞。
她想象不出,到底有多难过,阿母才会忍了那么多年,至死都不肯在她面前提及父皇一句?
她接过了圣旨,前去宣室殿谢恩。
入宫一年多,她见到君王的次数却屈指可数,若不是快要嫁出了宫,她想她的父皇早就忘记宫中还有她的存在了。
「棠儿胡闹是胡闹了些,不过这桩婚事却是他求着长公主才得来的,想是很中意你。朕在外面依着长公主府也给你盖了一处府邸,婚后你愿意住长公主府就住长公主府,不愿意住长公主府那就住你自己的府邸。」
宝座上的君王如是说道,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从他话语里听到了几许关切。
可这关切来得是那么不合时宜。
君王说这婚事是陈棠所求的,却未曾问过一句,她喜欢谁,想要嫁给谁。
由是她便只管跪在地上沉默着,无声地抵抗。
却不知那样子像极了她的阿母。
她阿母陈阿娇当年不愿卫子夫进宫的时候,亦曾抵抗过,只是相较于她的沉默,她阿母的抵抗要更加激烈得多。
纵然如此,她阿母终究没能抗过皇命。
而今亦然。
刘彻深望了刘妧一眼,这个女儿不是长在他的跟前,亦不是他期盼得来,她静默地在长门宫生根发芽,待长成了一朵花儿的时候,才绽放到他身边。
他对着她总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每每张口,一看到她极为肖似阿娇的眉眼,便又都咽了回来。
「去吧,你母后会为你出嫁打点好一切的。」刘彻挥了挥手。
不想这句话竟会戳中刘妧的痛处,使得她当即抬起头来:「我母后早就死了,又何来的母后送我出嫁!」
刘彻眸光瞬间转暗:「子夫是朕亲立的皇后,宫中妃嫔所出子女,皆为其子,你理当叫她一声母后!阿妧,朕知道你喜欢去病,可你不能嫁给他,你心里要是怨恨,那就怨恨朕吧!」
怨恨他?
他以为她怨恨他就够了吗?不,她怨恨这个宫里的所有人!
「阿妧你看,这儿就是咱们的新房了,好不好看?」
月洞门前,陈棠遥指着才刚翻建好的屋瓴,含笑向刘妧说道。
刘妧不语,自她进了长公主府,她的话就一日比一日少了。
陈棠知道她不愿嫁给自己,不过想想往后日子还长,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苦心,便也不甚在意。
她不说话,他就多说一些。
谈及快要到上元节,陈棠便道:「数着日子又该进宫去了,上回进宫你都没吃什么就回来了,这次可别犯傻,不论刘姌刘姒她们说什么,你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同她们对峙!」
上回听说她在宫里又受刘姒欺负了,他心里不知有多恼恨,可惜他们座分男女,不在一处,等他知道的时候,阿妧已经饿着肚子从宫宴回来了。
这回说什么他也不能让阿妧吃亏了:「若是有什么不对之处,你就去找中常侍江充,他受过我阿母恩惠,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江充?」刘妧这才抬起眉眼,看向了他道,「他肯听我的话吗?」
「那阉货屡次得罪卫皇后,若非我阿母在陛下面前替他求情,他早不知死过多少回了。你是公主,又是我阿母的儿妇,江充不看僧面看佛面,也得帮你一二。」
「原来如此。」
刘妧暗记于心,她正愁宫中无人可用,想不到转瞬间就得了个好帮手。
她阿母在卫子夫口中受过的污蔑,她在刘姌刘姒手底下受过的欺辱,她定会一一还给她们!
「殿下,这就是当年廷尉府追查巫蛊一案的卷宗,奴花了千金,使人偷偷誊抄了出来,还请殿下亲启。」
未央宫鸣銮殿内,原本随着夷安公主的出嫁而寂静无人的内室,突然有了轻微的人语。
刘妧接过卷宗,展开看了两眼,旋即就合在了一起,握于袖中,另掏出了一支步摇递给面前人道:「有劳江翁,这原是我所求之事,岂敢让江翁破费?这支步摇可值千金,江翁不嫌,拿去抵了吧。」
江充却之不恭,接下了步摇才笑道:「区区小事,倒让殿下破费了。只是,时隔多年,殿下找这巫蛊案的卷宗作甚?」
「无事,闲时看一看罢了。」刘妧敷衍几句,又道,「总归是我偷着让你取来的,江翁切记莫要告诉了旁人,免得惹来大祸。」
「喏。」江充应声答应。
长公主府,昏暗烛火之下,刘妧展开卷宗,一点一点将其上记载的案情看个仔细。
看到最后,豆大的泪滴再忍不住,顺着面庞滚滚落下。
怪道她的阿母从不提及她的父皇,怪道青芜她们不敢称她为公主,原来是因为她阿母是巫蛊案发、无子被废的陈皇后。
可她明明记得阿母是十分骄傲的女子,即便身处冷宫,她也不曾折过腰身,这样的人怎会于宫中施行巫蛊禁术?
回想起陈棠说过的那些话,她收好了卷宗,起身便去隔壁扣响了房门。
陈棠今日进宫赴宴,遇着了淮南王等人,少不得要推杯换盏,由是喝了一身酒气回来,得知刘妧业已睡下,他就没敢过去打扰她,便寻了隔壁厢房歇息。
此时耳听得有人敲门,他困到极处,还以为是下人捣乱,心头着实生恼,便开口叱骂了几声,待听清是刘妧,忙翻身下榻,急得鞋也顾不得穿,就给她开了门。
「这……这么晚了,阿妧找我……嗝……找我何事?」
他醉得不轻,说话都有些糊涂了。
若在以往,刘妧定是不愿搭理他的,可今夜不同,今夜她急着要弄清一切真相。
「棠哥哥,你知道我阿母那些旧事对不对?」
陈棠被她一声「棠哥哥」叫得呆住,好半晌才眨了一眨双眸,见她并未消失,方知自己不是做梦。
「阿妧你……嗝……你问那些旧事做什么?」
「棠哥哥你说过的,若是有个人不会害我的话,那么那个人只可能是你,我相信你说的话,求你告诉我,当年我阿母在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10、
起因说来话长。
如同人世间所有故事的开端一样,她阿母与父皇也曾有过美好的开始,是她父皇以「金屋藏娇」的诺言,哄了外祖母将阿母嫁给了他。
而后十年,她阿母专宠御前,及至卫子夫进宫,才让她阿母与父皇生了嫌隙。
「陛下苦外戚势大久矣,只是碍着太皇太后的颜面,才一直隐忍着。外人只知姑母她十年无子,却不知这十年里姑母与祖母花费了九千万钱,遍寻天下名医,只为求一个子嗣。她们都想得太过天真,以为无子是姑母她身子不能有孕的缘故,而今看见了你,方知无子大概也是陛下他对姑母施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如若不然,为何姑母做主中宫的时候没能有孕,一去了长门就怀上了你呢?」
陈棠坐在案前,娓娓向刘妧诉说着。
「至于说巫蛊之术,那就更加好笑了。若是姑母当真有心,怎会让人看出端倪?还不是陛下他想过河拆桥,立那卫氏为后,才叫人教唆着姑母施以妇人魅道,于暗中搜寻了姑母的过错,以致姑母废黜后位退居长门,抑郁而亡。」
刘妧本是静默听着,直等听到此处,才出声道:「我阿母不是抑郁而亡,她是生了病。长门宫没有太医,青芜姐姐让守门的卫尉出宫去请大夫,可是大夫一直没来,我阿母撑不住才亡故的。」
以往,她不会多想大夫为什么没有来,可是如今,由不得她不多想。
既然父皇说了,她阿母在长门的待遇一切如故,那么会是谁不愿让太医过来给阿母看病呢?又会是谁惧怕着阿母活下去?
答案不言而喻。
陈棠也明白过来,不觉伸出手握住了她道:「自元光五年姑母被废后,陈家就开始失势起来,祖父和祖母受了姑母被废的打击,没多久就相继去世了。我阿翁和叔父也因为被人构陷在祖母丧事期间争夺家产,按罪当斩,而不得已自杀身亡。若非我阿母是陛下的同胞姐姐,想来我也早该死在阴谋之中了。幸好,幸好阿妧你来了,往后陈家有你,有我,定要让那些欺负过陈家的人血债血偿!」
「棠哥哥……」刘妧听罢,心口不由得泛起酸涩。
她想阿母退居长门的时候,一定不知道外祖母和舅舅他们在长安受了何等的苦楚,所以青芜才会报以希望,拼命护她出来寻找大长公主。
孰料,大长公主府早就不复存在了。
「棠哥哥,我今天去未央宫见到江充了,我找他拿了阿母当年巫蛊一案的卷宗,上面说巫女楚服与阿母……」
「谁?是谁在外面!」
刘妧正说着,忽然间瞧见陈棠一跃而起,拔了墙壁上悬挂的宝剑,就打开门追逐一道人影而去。
她心下一慌,不敢再说一字,忙也跟在了陈棠身后,看着那道人影越跑越慢,直待跑不动步的时候,才猛地回身磕头下跪道:「郎君饶命,公主饶命,老奴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哪!」
「莒嬷嬷?怎么是你?」陈棠停住了脚步,提剑的手微微抬起,直指着地上的老妪,「深更半夜,你不睡觉,却到我和公主的院里做什么?」
「老奴……老奴是听说郎君今夜喝了不少酒,恐底下人伺候不周,就、就过来看一看郎君。」
莒嬷嬷是隆虑公主的保姆,已在长公主府尽忠多年,她这样说倒也在情理之中。
「棠哥哥,快让嬷嬷起来吧。」
她微微地弯身,才要去扶起莒嬷嬷,却看陈棠长剑一抖,毫不犹豫就刺进了莒嬷嬷的胸口,直把那莒嬷嬷刺得目瞪口呆、死不瞑目:「郎君你……」
「你以为小爷会信你胡编的几句鬼话?小爷回来时候未免惊扰公主,是以不曾带过一人,你是从谁嘴里听说小爷喝醉了酒?老媪,枉我阿母真心待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般勾结外人、陷害了我回报于她?」
莒嬷嬷张大了口,想要辩驳,可是消逝的生命却已由不得她多说了。
刘妧颤抖地合上她的眉眼,再想不到会发生这样人命关天的大事,她抹了一抹手上沾到的血迹,急急便对陈棠道:「你……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这里由我应付。」
陈棠却不见惊慌,淡然抽出了长剑,挽袖轻轻擦去上面的鲜血,方徐徐说道:「阿妧莫怕,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在我阿母临去之时,她知我素来顽劣,便用黄金千斤、钱一千万为我预先赎免了死罪。这老媪吃里爬外,本就该死,我杀了她也没什么要紧。要是放她一条生路,让她把我们说的话告诉了不该告诉的人,到那时候死的可就是你我了。」
刘妧知他说得不错,可毕竟是一条人命,怎能说没就没了?
「棠哥哥,我……我还是害怕。」
她已经失去了阿母,失去了青芜,失去了外祖母,她不能再失去陈棠了。
陈棠勾唇一笑,往日里还以为她多大的胆呢,原来她还是当初那个刚进长安的懵懂小娘。
「阿妧别怕,我不会有事的,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11、
「父皇,你答应过姑母会饶了昭平君一命,你答应过她的,又岂能食言?」
宣室殿内,刘妧屈膝跪于御前,流着泪祈求她的父皇。
她已很久没有入宫了,想不到再次入宫会是这样的场面。
陈棠明明说了,隆虑长公主为他预先赎免了死罪,为何她父皇还是要让他死呢?
「阿妧,不是父皇不想宽恕他,」宝座之上,君王亦是红了眼眶,看着她抚慰道,「朕那妹妹年纪很大的时候才生下陈棠这一个儿子,临终前又将他托付给朕,朕难道就忍心看他死吗?可是法令者,先帝所造,因隆虑长公主之故而诬先帝之法,将来朕有何面目入高庙!又有何面目对万民?你不必再跪,且先回去吧,回去再看一看你的夫君。」
「父皇说的可都当真?真的不会饶恕昭平君了吗?」
刘妧伏在地上,面颊两侧的泪痕已经半干,心里痛到了极处,她反而哭不出来了。
「父皇到底有多厌恨阿母,有多厌恨陈家,才会一个一个地把陈家子弟全都斩尽杀绝?既是如此,为何不将我一道杀了?为何还要封我为夷安公主?为何还要将我嫁去长公主府?」
她一字一句,直如杜鹃啼血,听得人心魂欲碎。
刘彻不由得站起身来,想要呵斥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身世凄惨,他知道,所以他才想着给她找一个依靠。
陈棠的地位固然比不得那些侯爵,可他好在是隆虑长公主之子,原先他以为隆虑长公主既是为昭平君赎免了死罪,那么就是由着他顽劣,也不会丢了性命。
却不想陈棠胆大如斯,天子脚下也敢刺杀主傅,便是他想饶恕他,廷尉府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
「朕该说的都已说了,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朕都会如此。来人,送夷安公主回府!」
他挥一挥手,立时有宫娥上前搀扶了刘妧出去。
「阿妧莫哭,再哭我可不理你了。」
公主府内,任是廷尉府的兵马将阖府上下围了个满怀,陈棠也不以为意,仍是嘻嘻逗着刘妧玩笑。
刘妧眉眼通红,真不知他到这时候怎么还有心思笑出来。
「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死了?」
「我知道啊,那又如何?早死晚死都有一死,论起来,我还算是死得晚的。」
陈棠笑眯眯说着,抬手不住抹去她脸上的泪珠:「就是苦了阿妧你,我一走,不知你将来该怎么办呢?陈家除了我……可再也没有旁人了。」
他不提及此事还好,提起来刘妧就忍不住愧疚:「早知如此,当初你就不该求娶我的!」
或许是她命不好,带累了阿母和青芜不说,还带累得他也丢了性命。
明明他可以凭着隆虑长公主的遗言活得好好的。
她又开始哭起来,陈棠不觉失笑,轻柔点着她的额梢:「阿妧说的是什么傻话,是我对不住你。我只听闻你在宫中受了委屈,听闻她们不叫霍去病娶你,一时来了气,思量他不娶你那就让我来娶你,是以才缠着阿母去宫里提了亲。我想着阿母是你的姑母,又是你的舅母,必不会像卫后那般为难你,而我将你从宫中娶出来,你也不必再受卫后她们的禁锢,却不想有朝一日竟会害得你当了寡妇。哎,还好我朝不禁女子二嫁,不论是太后娘娘还是我姨母平阳公主,她们都在丈夫死后另嫁了旁人。阿妧你也别傻,我死以后你就让陛下给你挑个侯爷当夫婿,好好做你的侯夫人,好好活下去。」
她才不要做什么侯夫人。
刘妧长呼了口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然不见转圜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安心地走。
「棠哥哥,你到了那边记得别喝孟婆汤,先等一等我,等我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阿妧你要做什么?」
她要做她一直以来都想着做过的事,就算赔进她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棠哥哥,记得啊,要等着我。」
她踮起脚尖,在他额上轻轻一吻。
成婚这两年间,他为了以示尊重,从未强求过她尽过妻子之职,若不是廷尉府的人来得太快,她真的想好好亲一亲他,不为给他留后,就算是给他留一个念想也好。
「夷安公主……」
长安城外,送葬的队伍已经散尽,刘妧身着素服,冷眼看着面前来人:「冠军侯也是赶来吊唁吾夫的吗?」
霍去病不答,却只回看着她道:「我前日到长安才听闻了昭平君的事,不知公主如何,故而前来探望。斯人已逝,公主还请节哀。」
「多谢冠军侯费心,」刘妧微微屈膝,神色平静而淡漠,「只是我与侯爷相交甚浅,不值得侯爷如此挂怀。」
霍去病哑然,他在长安的日子不多,很多时候他都是征战在沙场上,对于长安,印象中除了那座巍峨的未央宫,便只有她屡次遇见他时抬眸的那抹笑容。
闻听她嫁给了昭平君,他不是没有为她叹息过,都知昭平君其人品行堪忧,也不知她该如何与昭平君度过漫长岁月。
却未料到,昭平君会因刺杀主傅而犯法送了命。
这样也好,昭平君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没了他,她正可以解脱。
他觉得自己安慰人的功夫足够好了,不想一时触怒刘妧,看着他冷冷笑道:「本宫亦不是正人君子,从今往后,还请冠军侯莫要再靠近本宫。」
棠哥哥说得对,他是霍家人,是卫子夫嫡亲的外甥,她和他之间本不该有任何牵扯。
何况,她接下来要对付的,是他的姨母一族。
有了昭平君的前车之鉴,她已经不愿再连累其他人了,就让她一个人去吧。
前路是死是活,都是她的选择。
征和二年夏,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风,在摧毁房屋折断树木的同时,也掀开了大难的序幕。
闰四月,卫皇后之女诸邑公主刘姒坐巫蛊之罪处死,卫长公主刘姌亦在连坐之内。
秋七月,按道侯韩说、使者江充等掘蛊卫太子宫。
壬午,卫太子与卫皇后谋斩充,以节发兵与丞相刘屈氂大战长安,死者数万人。
庚寅,卫太子亡,卫皇后自杀。
世人传唱了多年的「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之歌,随着卫皇后的自杀也戛然而止。
没人预料得到,当初卫氏以巫蛊之祸构陷得陈皇后退居冷宫,多年以后卫氏自己亦因巫蛊之祸丢了性命。
刘妧端正跪在案前,案上摆放着的是她自己呈递给君王的卷宗和证据。
她大仇已报,于世间再无留恋之处。
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她不像卫氏那般虚伪,她的罪过她自己会承担。
经过了一秋又一冬,君王业已从当初戾太子刘据和卫皇后谋反的事情返回了神,知道其后定是有人构陷了她们,却不知构陷她们的会是自己与阿娇的女儿刘妧。
他直觉自己前日刚好转的头疾又复发起来,他已经失去了一个皇后、一个太子和两个公主了,而今还要他再失去一个公主吗?
「阿妧,你太让朕失望了!」他恨恨拍着桌案。
刘妧却颇为痛快,仅仅是失望吗?不,她还要他同她一般生不如死才行。
「陛下,你可还记得我阿母?可还记得扶持你登基的馆陶大长公主?可还记得隆虑侯和堂邑侯?可还记得昭平君?他们是怎么死的,陛下想来比我要清楚。陛下如今失去了皇后,失去了太子,失去了诸邑和卫长两位公主,陛下是什么心情,当初我失去阿母、失去外祖母、失去昭平君就是什么心情。」
她本该有一个当皇后的阿母,本该有承袭侯爵的舅父,本该有做昭平君的夫婿,本该活得潇洒又恣意,可是这一切全让卫后和她的父皇毁灭了。
他们让她痛不欲生,她自然也不能让他们好过。
不就是死吗,大不了同归于尽!
「陛下,该拿出来的证据我都拿出来了,还请陛下下旨,赐我死罪!」
她缓缓叩首。
昭平君还在底下等着她,她这会儿赶去,想必来得及与他一起再去下一世做回夫妻。
她是那样的视死如归,刘彻看着她,竟隐隐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
不可一世、刚愎自用、偏执若狂的自己。
他微微闭了闭眼,良久,才颓然转身:「你回去吧,今日之事,朕就当从来没发生过。」
诚如她所说,她的母族已经被他斩杀殆尽,她的阿母也已亡故,于世间只留了她这一脉骨血,他不能……不能那样心狠,连她都一并除去。
「出去叫东方朔进来,朕有话要对他说。」
刘妧闻言默了一默,再想不到她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她的父皇竟还能宽恕了她。
「陛下,我……」
「出去吧!」她张了张口,只是不等她说完,就被她父皇从中打断了,摆了摆手道,「出去吧,朕还有要紧事要同东方朔说。」
她没法子,只好先站起身来,才刚踏出门槛,便听她父皇又说了一句:「阿妧,朕还是喜欢听你叫朕一声父皇。」
她不由得抿紧了唇,自陈棠因罪被他处死之后,她就再不肯叫他一声父皇了。
他这样的说,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她低垂着头,没有回答,出门见东方朔立在檐下,便对他道:「东方大人,陛下宣您觐见。」
东方朔因得君王恩宠,时常出入未央宫,见惯了未央宫里的公主,对于刘妧,亦是相熟得很。
他颔首进了宣室殿,良久才从宣室殿出来,眼见得她还立在宣室殿前,想起方才君王之言,不由唤起她道:「公主可知陛下找臣所为何事?」
刘妧摇摇头。
东方朔便接着道:「陛下他说他要下罪己诏,遍观千古,也从未有明君如同陛下这般罪责过自己。臣心中困惑,越矩在陛下案上多看了两眼,这才明白陛下为何如此。」
「殿下可曾听主父偃说过,夷安十万户,巿租千金,人众殷富,钜于长安,非天子亲弟爱子不得王此。陛下先是封公主食邑为夷安,而今又亲揽了一切罪责,想来心中甚是疼爱公主。」
什么?
刘妧转回首,望了一望东方朔,又望了一望宣室殿,忽而蹲下身来,攥紧了巾帕掩面大哭。
千秋万岁,长乐未央,结心相思,毋见忘。
她的阿母,她的阿翁,还有她,终是都错过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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