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萧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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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艳红楼的黄昏
这一天并无什么不同。就算是打了架,也并无不同。因为这里是沧州呵。因为这里是沧州的艳红楼呵。
沧州这个词,单只念在嘴里,便是一股苍凉沉雄的味道。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地方,能不苍凉么。丈八铁狮威镇沧海,怎么不沉雄呢。然而沧州在江湖上所以出名,还是因为他的武术。
武术在中华,大都源起名山。至于千百年流传中,如何渐次如细泉叮咚,转幽谷,出深涧,汇聚到沧州这个地方来,年代久远,已经无迹可考。大约象林教头这样的好男儿,都一一被奸臣昏君发配过来,这沧州地方的民风,想不强悍,亦不可能了吧。不管怎么说,到如今,此地已然门派林立,六合、形意、八极、通臂,大大小小竟不下五十家之多。武术之盛,于诸大城市中,亦可谓一时无两矣。
所以打一个架,在沧州,是算不上什么的。尤其艳红楼又是风月场所,嫖客拈酸,妓女呷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便是一天十个架,又有什么稀奇?
说到打架,通常来说,只要不是势均力敌,便自然有人打人,有人挨打。在今天,挨打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一身土黄色的短打衣服,勾勒出他的彪悍线条。尽管如此,他挨打。被人从楼上扔下来,一屁股摔在院子中间。
被摔下来的这个人拍拍屁股,一翻身站起,就开始骂:“楼上的!老子自说老子的话,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一句话甫完,啪,这人脸上多了道红通通的巴掌印子。跟他被摔下来一样,硬是弄不清楚这印子是怎么多出来的。便听楼上房间里的人哈哈笑道:“小子!爷爷教你个乖,到什么地方,就老老实实干什么事。你跑到这里,不忙着脱裤子,一个劲叽里呱啦,吵得爷爷心烦,不是活该讨打么!”
黄衣汉子屁股生疼,脸上火辣辣的,伸手一抚,那巴掌打得却狠,红过之后,只觉渐渐地往外鼓凸出来。他是见过世面的,情知自己这点本事,实在望不上人家项背,也不管周围看客一片笑声,一口气倒平下来,沉声道:“有种的不要藏头缩尾,留下个字号来!”
楼上人讥诮道:“就你这俊俏身手,纵留下字号,又奈得爷爷何?”
黄衣人道:“我虽然不是你对手,你这样无故挑衅,自然有我们镖头来找你算帐!”
楼上人轻声笑了起来,半晌才道:“爷爷还以为你要找什么帮手,原来就是一个镖头。嘿嘿,一个镖头,跑江湖卖力气的,就有那么神气么?”
“正是!”黄衣人肃然道:“须知我们家是燕京镖局,这一次是赵镖头押镖至此。阁下也是江湖上混的,想必不会不清楚我们赵大哥的名头。”
楼上默然片刻,道:“是赵无常?”
黄衣人道:“我想阁下如此武功,做下事来,必有承担。”
“可笑呵可笑!”楼上人冷笑道:“赵无常有什么了不起?他不就是沐天风那死鬼的徒弟么?”
“一剑通神地老天荒,”黄衣人恭恭敬敬道:“沐大侠英风侠气感动人间,那是全江湖人士,莫不闻名而思慕的。”
“很好,”楼上人道:“那你就见他去吧!”
这一天已到黄昏。深秋天气里,一轮残阳寂寂寞寞,滑向遥远的天际。越滑越暗,越暗越红,直染得整个西天仿佛烧起一片大火。象火,可又更象是那凝黯无光的、黏稠的,血。
血从黄衣人身体的各个部位流出来。口鼻、颈项、肩背,还有腰腿。还是没有人能够看清楼上人的出手。似乎有一条淡白色的影子在夕阳中一闪,黄衣人就成了现在的黄衣人。象只壁虎,紧紧地贴在假山上。但是壁虎爬墙,并不会流血。黄衣人的血却淋淋漓漓地,从深深刺入他身体的假山石上,往下流去。流得假山座下的整个水池,都颜色鲜艳了起来。
就是从这时节起,艳红楼的这个黄昏,才开始变得有所不同。只要长眼睛,满院子的人,就没有看不出黄衣人已经无可挽救了的。虽说那双眼睛还睁得溜圆,魂魄想必已在奈何桥上颠荡挣扎,无论对于桥后的人世有多少流连顾盼,有多少万缕千丝挣不断、割不舍、放不下,也不得不被命运催逼着,一路向前,去饮下那忧喜两忘的孟婆汤。而孟婆汤之后,又将是,另外一个人世了。
艳红楼,一霎时,静了。虽说在这里,在沧州,打架是常事,可是论到打架而居然打出人命,那就朗朗乾坤底下,恐怕还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自豪地拍着胸脯宣称,在我们这里,多了去了!
“秋风清,吹不得……我情人来到……,”一片寂静中,楼上倒唱起歌儿来,年轻女人的嗓音抖得象秋风里的芦苇,唱道:“秋月……明,照不见……我薄幸……的丰标……”
还没唱两句,楼上那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你死了娘老子呀!唱得这么难听,重来!”
那妓女咳了两声,重新开腔:“秋……风……”这一次才刚唱得两个字,外面人眼前一花,又是一条身影从楼上横空飞出,撞上假山。“……清……”那姑娘坚持着将最后一个字吐出来,头一歪,在抖颤而摇曳的尾音中,断气了。
艳红楼的静,更静了。在更深的静寂中,又一个姑娘开始唱歌:
“孤人儿最怕是春滋味,
桃儿红,柳儿绿,红绿他做甚的?
怪东风吹不散人愁气,紫燕双双语,黄鹂对对飞。
百鸟的调情也,人还不如你。”
这歌儿千回百折,情浓意切,却是唱得圆润了。楼外的人呆呆听着,假使没有假山上血淋淋的两具尸体,几乎竟要忘却眼下正是肃杀的深秋,满庭院里,似乎尽是那摸不着看不见的春愁春怨春伤春情,正如云卷云舒,雾生雾起,不着痕迹地荡漾开来。
楼上人拍了两巴掌,喝彩道:“好!”
“谢爷夸奖!”唱歌的妓女脆生生道。
“用不着谢,本就是该当的,”那人笑一声,忽然道:“不过,你姐妹刚在你面前摔死,你就唱得这么高兴,未免也太没有心肝了吧?要不然,就是准备先咽下这口气,瞅着爷爷我受了伤,却想来跟我歪缠,好趁我不备,来算计我?”
那妓女哑口无言。楼上人“嘿嘿”两声,道:“象你这样的姑娘,老实说,我可是有点害怕!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还是跟你姐姐做伴去吧!”
这个女人于是也飞出来,还是一头撞在假山上。
艳红楼的静,终于破裂了。人们至此总算回过神来,一时也不知有多少步声杂沓,从大门奔出,从后门奔出,从东侧门奔出,从西侧门奔出,抄各式各样最快捷的小路,去报官、去报丧、去找艳红楼的后台老板、去找燕京镖局设在沧州的分局,在这座以武术出名的城市里,去寻求所有能够寻求得到的救援去了。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留在了原地。沧州,毕竟就是沧州。便是三条人命,也没有把武乡的人给吓得完全魂飞魄散。大家自问武功,虽不及楼上人一根毫毛,到底是同仇敌忾,此时一起仰头,团团凝视楼上闭得紧严的那间房屋。一边替里面的人担忧,一边不免在各自揣测,那出手的人,如此这般穷凶极恶,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只有老鸨子还依稀记得,这人来时,风帽低垂,看不清脸庞,只是胃口倒大,一口气要了三个姑娘。所以这时候,也就只有屋子里最后剩下的那个姑娘,才知道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了。
最后剩下的这位姑娘,艺名小翠,在三人中年纪最小,只有十六七岁。这时见两个姐姐一个因为唱得不好,一个因为唱得好,都飞出去死了,不免无所措其手足。呆得一会,拿起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仰脖子喝干。
那人倒有些意外,笑道:“你放心!现在再杀你,我可不免寂寞了。至少,在你被人救出去之前,是不会的。”
小翠手一挥,细瓷酒杯撞在墙上,碎成两半,落在楼板上古碌乱滚,冷笑道:“爷若有气,自找给你气受的正主儿算帐去!只作践我们这些爹生娘不养的苦命人,算什么本事?”
那人更奇了,微笑道:“我有什么气?”
小翠继续冷笑:“除非我是眼睛瞎了,才看不见你这一身重伤!你被人家打了,心里有气,有本事找正主儿去呵!就算在这里把娘儿们一口气杀光,又算那门子男人!?”
那人挨这一骂,居然并不动气,徐徐道:“这你可就错了。你以为我是受了伤生气才杀人。其实,正因为受伤,杀人才不得不少一点。若论平时,这点子人,真还塞不满牙缝呢。”
小翠语塞。本来么,也是一时灵性,好不容易才想到这几句话,自以为切中肯綮,哪知道竟扑个空。一杯酒后的那股盛气,给这么一耽搁,终于怯下来,道:“那……你干嘛要这么凶?”
“问得好!”那人抚掌道:“问得实在是好!其实有时候,我自己都不免奇怪,就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人问起呢?”
小翠警惕地看着他。有前车之鉴在,她可不敢认为这个人的称赞,就一定跟好事有什么联系。只听那人道:“左右时间还早,顿饭功夫,也不知这些人的救兵搬不搬得来。为免等得无聊,我就回答你这个问题吧。怎么说呢,这个问题么,还牵涉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你喜不喜欢听故事?不过,这个故事该怎么说,嗯,还得让我再想一想。”
小翠心里翻腾得那个诧异。明知人家搬救兵去了,还不赶紧逃跑?居然还要为了打发这段时间,慢条斯理地讲什么故事?不过这人要是马上逃跑,自己自然也就立刻呜呼。要是还有个故事可听,不止一时半刻死不了,坚持到救兵来到,说不定还有活命的机会。一时怔忡不定,七上八下地看着那人。
那人正儿八经的,倒是一副构思故事的模样了。陷在藤椅里,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山峰一点一点吞没斜阳。落日余辉红彤彤洒进窗户,照得他的白袍子一片泛红。而更红的,则是他白袍上的鲜血,从左右肩头连绵浸出,几乎染红半个身子。小翠记得清楚,这袍子上的血,这人刚来时还没有,只因打了隔壁屋里那个跟小凤胡吹牛皮的镖师,创口破裂,才开始流淌出来。从这以后,他出手的次数愈多,流的便也愈多。可见,恶人还是有恶报的。
暮色中,那人清一声嗓子,开始说故事了。
2-白衣人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之夜。真抱歉,老套得让你失望了,为什么几乎所有的故事,都要发生在中秋之夜呢?然而如果不是在中秋,恐怕那些王爷们,也想不起来要去欣赏那枚珠子。
那年的中秋起了风。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大概就指的这样天气?但是风跟风,是不一样的。好象什么人说过,大王之风,尤其不同于百姓。百姓的风,吹过破墙,吹起灰尘,吹过茅坑,吹出臭味,总之,是很要不得的一种风。而王爷们的风呢?从宫殿前面的白玉阶上吹起来,吹过朱栏,吹过花荫,吹过贵妇人香雪一样的胸脯,不用说,很受用的了。
那个晚上,王爷们就沐浴在这种温香酥软的王者之风里。不过,他们的风虽然与众不同,却还是不得不与大家共看一个月亮。不幸的是,这一天,风高吹起乌云,乌云遮月,无论是王爷们,还是百姓,都见不到那轮圆月了。百姓也还罢了,见不到拉倒,至多干巴巴啃一块月饼,瞅着乌云,发一会神经。可是王爷们,不服气呵。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如果竟然没有月亮可看,赋不出诗来,那可怎么对得起他们的一肚子诗肠呢?
既然天上的月亮看不到,不服气也不行,王爷们便想到,好歹他们还有人间的月亮——你听说过人间的月亮么?
人间的月亮,是一枚珠子。很大很大的一颗珠子,夜里还会发光,照得满屋子里通通亮。对了,就是夜明珠。谁都知道,夜明珠是南海里美人鱼哭出来的,那一滴一滴的眼泪,咚咚咚落在海中,就变成了珠子。但是这一颗夜明珠的来头,比那可要大得多了。它是一条龙吐出来的。
那条龙是一条小龙,跟所有爱玩耍的小孩子一样,她顽皮,变成了一条蛇,在草丛中游来游去。不知怎么地,后来就受了伤,再也变不回去。这也是可以想象的,小孩子嘛!论到这条龙出事的年代,远了,好象还在春秋吧?后来,她就遇见了随国的诸侯。那当然也是一个王爷。这个尊贵的王爷怎么想起来去救一条蛇,至今,始终是让人想不明白的一件事。但这条蛇总算是得了救,终于又变回龙身。为了感谢随侯的救命之恩,她吐了一样宝贝给他。
自然,这就是这个人间的月亮了。人间的月亮比一般珠子要大很多,据说直径都有一寸呢。细想一想,好象该顶得上一个发育不良的鸡蛋了?因为它是那条小龙吐给随侯的,所以世上都称这颗珠子为“随侯珠”。
这枚珠子不用说,当然是人间至宝。又大,又是夜明珠,甚至比和氏璧还要珍贵。总听那有学问的人说,随珠和璧,好象没听人说什么和璧随珠?可见,随侯珠的排名,比那和氏璧,还要靠前。至于和氏璧,你总不会不知道?秦王本来要用十五个城来换的。蔺相如差点为它掉了脑袋呢!随侯珠比它还宝贝,不用说,那实实在在是人世间顶顶拔尖的珍宝了。
这件宝贝,这个人间的月亮,那时候,就是在这些王爷们手里。准确地说,是在这次聚会的主人吴王手里。吴王那时候,是登基不久的皇帝嫡亲的弟弟,那权势,可了不得。要不然,中秋这样难得的日子,这些王爷们好好的家不回,干么来拍他的马屁?这下没了月亮,马屁可拍个正着,这些王爷们就嚷嚷着,要欣赏欣赏吴王独有的人间的月亮,随侯珠。
吴王有这个机会显宝,当然也很得意。二话不说,拿出一串钥匙,让管家去取珠子。管家带着一队人马去了,再来时,捧回一个镂彩雕花的沉檀盒子。吴王接过这个盒子,又贴身拿出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才是真正开这个宝盒的。钥匙插进去,宝盒的机簧“嗒”一声,开了。
王爷们的眼睛,这时候都亮了起来,好象已经被随侯珠光芒万丈地照耀。然而盒子并没有就此打开。吴王按着盒子,吩咐说,先灭了灯火。不是只有灭了灯火,才能更加显出随侯珠的无比皎洁么?
灯火灭了。没有月亮,又没有灯火的夜,花厅里一片漆黑。吴王按捺住骄傲的情绪,缓缓地打开宝盒。人间的月亮,从宝盒里升腾起来,照彻了整个花厅——嗯,说错了,重来。事实是,人间的月亮,也没有能够照彻花厅。花厅里面,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吴王“啪”地合上盒子,叫道,点火!
灯又重新点起来。花厅亮如白昼。吴王屏住气,再一次打开宝盒。他似乎还满怀着希望,希望刚刚发生的事情只是他的错觉,只要感觉再错回来,他就能重新见到那举世无双的宝珠。然而,那感觉竟一错到了底,宝盒打开来,盒子里的丝绒衬底上,只留有浅浅的一个凹痕。仅仅是这么一抹,随侯珠留下的凹痕。
钥匙在。锁在。宝盒在。那随侯珠,究竟哪儿去了?在那个中秋之夜,这个问题打乱了王爷们的诗肠,想破了王爷们的脑袋。这珠子,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你认为,”白衣人说到这里,问小翠道:“这珠子,有可能到哪儿去了呢?”
“莫不是被人偷了?”
“正确!”白衣人一边说,一边一弹指,桌上菜碟里便有一粒花生米飞出去,嵌入正跃上窗来的一个人的眉心。那人惨叫着,落下去了。白衣人摇摇头:“你的救兵来了,看来我也只能长话短说。你说珠子是被偷了,不错,那天晚上,王爷们想破脑袋以后,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第二天,整个京城的衙役,都轰轰烈烈抓起了小偷。同时,以距京城的远近不同,其他地方也都相继开始抓贼。比如沧州,就是在第二天,得到这个消息,于是无数小偷措手不及,落入罗网。后来,经过一番筛选,淘汰了很多偷术不济的,最后还剩下两百多名盗窃高手,从全国各地被押解入京,关入吴王府的私狱。
这些小偷被关入吴王府,当然很不幸。可以想象,跟着的就会是剥皮、抽筋、插竹签、坐老虎凳,总而言之,是严刑拷打。不过因为吴王只是想要回珠子,所以这些拷打通常也就只会通向两个结果:第一,偷珠子的人顶不住,终于供出来;第二,就算是大家都顶不住,那珠子不在手上,供也供不出来。如果是第一个结果,那当然万事大吉。如果是第二个呢,吴王也不可能把大家关一辈子,久而久之没有办法,恐怕也就不了了之。
最最不幸的,是这两个结果,最后竟都没能发生。因为,从这个时候起,故事里就多了一位大侠。嘿嘿,大侠!就是那个烂镖师临死之前吹的,那个沐天风。哼,烂镖师跟窑姐儿吹两句牛,好象还罪不至死,可谁教他这么自作聪明,居然提起这个沐天风来?不对,他提起的好象是赵无常。然而赵无常是沐天风的徒弟。提起这姓沐的,就由不住人不生气。他插进这故事里来。
他凭什么要插进来?
当然,他是大侠。所以他去见吴王,说什么王法条条,要求放了这些偷儿。王法条条,干他屁事?吴王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同意放人。但是姓沐的逼得很紧。吴王恼了,最后说,成!都说你剑法通神,本王倒要见识见识!只要你赢了我座下这些高手,赢一个,我放一个!
吴王的意思,本想是吓唬吓唬他。两百多个小偷呢,他就算功夫再高,才能救下几个?然而王爷这下可失算了。想这姓沐的有个噜里噜苏的绰号,叫什么一剑通神地老天荒,这么大的谱,谁打得过他?竟一口气连败两百多人。吴王傻了眼,只好放掉那些小偷。谁教他是王爷呢?是王爷,身份尊贵,就有那个身份尊贵的规矩,叫作一言九鼎,这说过的话,硬是不能不算数呀。
于是这些偷儿们,就让沐大侠给救了出来。沐大侠也因此在江湖上一鹤冲天,年纪轻轻,那名声那身份,就比九大派掌门迭加在一起的七八百岁年纪,都还显得尊贵。无论如何,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头顶上似乎有一圈佛光。对于江湖来说,沐大侠成了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同样,对于江湖来说,只不过是为了一群偷儿,也就是说,一群人渣的正义,沐大侠也依旧舍生忘死挑战强权的仁心热血侠骨柔肠故事,到这里,也就圆圆满满、感天动地地结束了。
可是,有没有人问过,被大侠救出来的,那群偷儿的后来呢?
花生米打完了。又一个人跳上窗来,挽着一面盾牌护住全身。白衣人一振碗,花生碟子又飞出去,打在盾牌上。那人闷哼一声,立足不住,翻身落下。才翻下去,门边跟着突进一人,长剑直指,和身扑过。白衣人一伸指,夹住剑尖,一脚将那人踢得倒飞,恰恰好撞在后面一人身上,两人一起,朝楼下飞坠。
小翠不动声色看着打斗,见这些人这样脓胞,暗暗叫苦。却听那白衣人道:“他奶奶的,怎么尽是这些货色?赵无常呢?”
小翠从心底升起一线希望,道:“赵无常很厉害么?”
白衣人冷笑道:“谁知道呢?既然是沐天风沐大侠的徒弟,总还有些门道吧?哼,他师父就够牛皮哄哄的了,他的绰号居然更要夸张,叫什么天地无常赵有常!说是尽管天地无常再怎么风云变幻,他赵某人保的镖,也是有个常数,万无一失的,嘿嘿!”
当然小翠想的是,假使沐天风要真是打败了两百多名王府高手,叫一声一剑通神地老天荒,恐怕也算不得什么牛皮哄哄。眼下这赵无常既是他徒弟,一身功夫,也就可想而知。眼看刚刚冲过来的这些人,在如此重伤的白衣人面前,直如面捏的一般不堪一击,她也就只能将一点点飘渺的希望,统统寄放在赵无常身上,指望能够尽量拖延时间,一直拖到这人闻讯赶来。遂道:“那群偷儿后来呢?”
“后来?”白衣人道:“那还用说么?吴王还能放弃了那枚珠子不成?恼羞成怒之下,自然变本加利追查下去。沐天风既跟他讲王法条条,他也就按王法条条来办。将那些偷儿放回原籍之后,却让地方官大肆考掠。那些地方官,平时巴结吴王还巴结不上,遇有这个机会,哪里还肯放过?珠子一日不见,就一日瓜牵蔓扯,一路追查下去,直到那些偷儿终于一个个家破人亡。”
小翠心里泛出丝凉意,忍不住道:“那……沐大侠呢?”
“沐大侠?”白衣人嘴角一歪,露出抹讥笑:“他既然已经功成名就,哪里还会再管这些琐碎闲事?”
小翠隐约猜到是这个结果,道:“我……还是不懂。”
白衣人道:“这有什么不懂的?”
“我记得,”小翠道:“最早我问你的是,你为什么这么凶?这跟这个故事又有什么相干?”
“这还不相干么?”白衣人淡淡道:“依你的聪明,难道猜不出我就是这些偷儿家里,幸存下来的一个后辈?”
“我还是不懂。”
“不懂什么?”
“我不懂这样一个故事,你干嘛非得说给我听?”小翠道:“是要我承认因为你身世悲惨,所以有理由与天下为敌,也就有理由把我们这些天下人统统杀掉?”
白衣人叹道:“你又误会了。也许我这个故事,并不是说给你听的。”
小翠愕然,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他这一番话,如果不是说给她听,难道倒是说给他自己的不成?正在迟疑,屋外却有人答话了——
“如果这故事是说给我的,我听到了。”
3-赵无常的故事
深秋天气,几乎是一眨眼,就黑得沉了。所以门外那个人走进来时,小翠几乎看不见他的样貌。不过,就是不看样貌,就凭胸腔里一颗心怦怦直跳,她也知道她是谁了。
赵无常。
不难理解,这三个字,此时此刻在小翠心里引起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她的胆子骤然间就大起来,也不待白衣人吩咐,径直走到桌边,点亮了蜡烛。她要仔细看一看,在这沧州城内,也许是唯一一个,或者还有能力将她从魔掌中解救出来的人。
灯光照出来一张壮年人的脸。三十来岁年纪,比白衣人要年轻一些。尽管如此,这张脸并无稀奇之处,甚至还比不上白衣人那种邪气入骨的英俊。当然比之重伤的白衣人,健康是无疑的。在这张健康而普通的脸下面,是一身干净而普通的青布衣裳。而被普通的青布衣裳所修饰的,是同样一种结实而普通的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也不瘦。
小翠一扭头,就看见了这个人。她没有失望。因为这个普普通通的赵无常正在走进来。跟刚才那些人不同,他不是冲进来,不是跳进来,也不是杀进来,而就是现在这么着,一步一步,走进来的。也许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只是这么平平淡淡地走进来,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小翠的紧张一下子缓解下来,身子也不期然软活了,敏捷地一转背,给赵无常搬了张椅子。然后,就借了这机会,坚定不拔地站在了他身后。站定以后,这才大着胆子,去看对面的白衣人。白衣人嘴角似乎永远挂着讥笑,不知是在笑她呢,还是象大肚弥勒,在笑世间所有可笑之事?只听他对赵无常道:“既听到了,可有什么想法?”
赵无常缓缓道:“先师侠气一世,临终之前,给我留下的遗言却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听你这一席话,我终于明白了。”
白衣人纵声大笑。大笑声中,肩膀上的创口也随着笑声震动,涌出一股子一股子的鲜血,看得小翠一阵阵发麻。忽然聪明地想,只要再多说几句笑话,多引他这么笑上几次,只怕不久,他的血也该流干尽了吧?这样杀他,倒是省事。
白衣人一边笑,一边封住肩上穴道,缓住流血的势头,道:“沐大侠的遗言,原来却是这样?哈哈哈,怪不得一代大侠的高足,放着好好的侠客不做,却本本分分走起镖来。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
小翠见他笑得猖狂,也不知为什么,心中忽然大怒,几乎就要照着他的鼻梁擂上一拳。虽说她没这个本事,赵无常却是有的。他为什么不照此人鼻子上,就是一拳?
赵无常的语气仍然冷静:“你笑完了没有?”
白衣人笑道:“你有话就说。这世上笑话这么多,我又怎么笑得完?”
“确实笑不完,”赵无常冷冷道:“再说起一件事来,也许更可笑了。那就是有人未必不知道,故事里的这位沐大侠,其实功夫并没有那么通神,可以独战两百多名大内高手,结果浑若无事。”
白衣人点头道:“这样说,我心里就好受些了。要不大家同样是人,为什么沐天风打那么多高手,只当混若无事,我就给打得完全趴下?”
赵无常道:“所以那故事的结局,并不是沐大侠已经功成名就,再也用不着为了沽名钓誉,去费劲搭救这些盗贼。而是,当他在山中养了一年多的伤,元气初复,重新出山时,那世上,早已是物是人非。当年被他搭救出来的那许多人,差不多已经死光了。”
白衣人笑道:“所以他实在是白费一把力气。因此而完全灰了心,给你留下那样的遗言?”
“如果不是为了在你这个故事中,从头至尾没有出现过的一个人,他或者还不至于那样灰心,”赵无常的语调低沉有力:“然而在另一个故事中,这个有关随侯珠的故事,却开始于这个人,也结束于这同样的一个人。”
白衣人嘴角又有点抽筋的模样。但是赵无常并没有看见这个讥讽的笑容。他凝视着的,是被小翠点燃的那支蜡烛,那蜡烛上的烛焰。烛焰细长长的,在时而扑进来的秋风中闪烁摇动,变化成各式各样的物事。时而象人,时而象云,时而拉直了又象针,时而什么都不象。而赵无常在焰心中看见的,则是一匹马,一匹火红色的骏马。
那是沐天风的马。
赵无常的故事也很老套。故事开始的时候,大雪纷飞,朔风呼号,满天地一片银装素裹,雪已经下得深了。沐天风骑着马,踏着碎琼乱玉,从遥远的、看不见边的天际,答答答地,走入到故事中来。
就是在这个沧州。就是在东城门外,林教头避过雪的山神庙。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雪地里一步一叩首,与沐天风相向而来。
孩子在祈福。祈求山神保佑他爹爹平安无事,能够从吴王的魔爪下,安全地逃脱出来。让沐天风觉得可笑的是,他求的,竟然是山神。山神在中原文化中,可不是等级很高的一种神仙。然而又让沐天风笑不出来的是,这孩子既然已经求到山神,那就说明其他一些更高级的神仙,他都已经遍求过了。
孩子祷告已毕,站起身来,就看见了沐天风。沐天风白衣胜雪,站在这个破败的山神庙里,真好象是天神下了凡。那孩子刚刚才于想象中与神仙对过话,一见他,就扑了上去,叫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沐天风雪白的衣服被这双小手揪得很脏。那孩子仰头看他。他轻轻托起这孩子的小腮帮,三根指尖上,唯一的感觉只有,凉,冰凉。
沐天风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总共只说了三个字。
“我救你。”
这是赵无常这个故事的开头。赵无常的故事很短,才刚开了头,跟着就是结尾。他的结尾也很老套。照旧是大雪纷飞,朔风怒号,天地一片雪白。沐天风骑着红马,刚刚养好伤,从深山中,答答答地,也许当时他并不知道,他是在老套地走出这个故事。
地点还是沧州。还是山神庙。人物也还是那孩子。不过这一次,他是在推倒山神。他又看见了沐天风。沐天风依旧一身白衣,不知怎么地,并不胜雪,倒象是被阳光晒了一半的残雪。那孩子跳将起来,指着他的鼻尖,说:“我知道了,你不是神仙!你是大侠!”
沐天风那天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只听着那孩子在不停地呼喊:“你既然不是神仙,又冒充什么神仙!?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冒充神仙的大侠!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们这些冒充神仙的大侠!”
赵无常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很短,短得只来得及让小翠掉下一滴眼泪。透过这滴眼泪,她似乎触摸到了沐天风那颗破碎的心。偶尔一刹那,她忽然发现,白衣人的故事里,好象死了很多的人。她没有为那个故事流泪。沐天风一共才说了三个字,她就哭了。故事跟故事,怎么就有这么些不同?
白衣人微笑道:“看来你的故事,比我的要有市场。”
赵无常道:“既然故事都印证完了,吴歌的事,嗯,也许你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是被你插在假山上的那个镖师,他的事,你给我什么交待?”
“你等着,我找你,”白衣人冷笑一声,忽然一扣酒杯:“丫头,倒酒!”
小翠大吃一惊。她站在赵无常身后,本来以为已经妥妥贴贴。眼见两人说得紧凑,只希望白衣人将她忘了。哪知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他对她还念念在心,居然又提出这种要求来?
白衣人见她不动,冷笑道:“很好,你就站在那里。我就不信,你还能一辈子站在那里了不成?”
小翠也是聪明,见这两人还你等着、我等着的,可见白衣人的报应,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会来到。所以就算今晚自己靠着赵无常逃得性命,这以后呢?牙一咬,上前执了酒壶,往白衣人杯中注酒。
白衣人见她果然过来,倒也有点佩服,赞道:“好丫头!还真有这个胆量!”
小翠道:“胆量是没有。只不过你提醒了我,赵大侠罩得我一时,我总不能靠他一世?”
白衣人哈哈一笑,干了那酒,一搁酒杯,忽地纵声长啸。小翠手一抖,只见夜幕底下,一道淡白色的身影宛如轻烟划过,径投西南方而去。那楼底下各路救兵吃了他无数次亏,虽然良久不敢再攻上来,听得这番动静,却各挺灯笼火把,哄哄然往西南方追将过去。
小翠身上发软,一屁股摊坐在椅子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逃出生天。咬咬手指,很真实地疼痛着。眼前赵无常走过来,拿起她刚刚放下的那壶酒,斟满一杯,默默然喝了。
小翠笑起来,忽然很想跟这个一句话便退走恶魔的人说话,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非常微弱:“你喜欢喝酒呵,改天,我请你喝酒?”
赵无常扭头打量这个姑娘。这丫头生得也还俊,就是给这一吓,如今终于现出后怕,脸色苍白,伸指一戳,就要连人带椅子倒下去的模样。微微一笑,又倒了杯酒递过来:“那倒不必。不如哪天有空,我请你吧。”
“那怎么成?”小翠捧着那杯酒喝下去,总算好了一点,无限感激道:“你救了我的命呵。”
赵无常却只是淡淡地:“你错了。我只是个护镖的镖师,除了职责所在,从不晓得救人性命。”
小翠晕乎乎的,一时也无法跟他辩白。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地,忽然晃出白衣人苍白的笑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双手一紧,使劲抓着扶手,抓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了,低声道:“他是谁?”(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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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拂,女,安徽合肥人,大陆新武侠著名作家,代表作为《地老天荒》、《随侯珠》、《漠上行》等,其中《随侯珠》曾改编为电影《温凉珠》。萧拂文风清韧,带有某种江湖的古典风味,读萧拂的作品,江湖是江湖,人是人,但江湖是人的江湖,人是江湖的人,带有独一无二的辨识度。《琴妖》即为此种风格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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