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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忡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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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忡表现

易小荷鲸鱼

1

暴雨那一回差点收割了整个村庄,没有人敢和它作对,它和死神有着相似的身型,一垄黑色的长袍遮住了来去攸忽的背影。上一个被泡胀的村庄是活生生的例子,那年人们围在高处观看,牛、羊、树枝、衣物、半大小孩的尸体,就如同在它的胃里翻腾之后,再吐出来的。

母亲推开窗,铿然有声的已然不是雨,而是一条条被冰雹裹紧的鱼,鳕鱼、黄鱼、鲷鱼、鲳鱼、比目鱼等等,半大的小鱼,痛苦地卷曲着身体,或僵硬地保持着在水中的游曳姿态,它们石头一般砸落在屋顶上、池塘里,泥路上,胆大的村民拿出装水的桶,数千条鱼顷刻之间被瓜分完。

老屋起初只是漏水,四面八方的风来袭,像是有个怪物在朝着空空的房子吹气,那些鱼打在屋外很远的地上,母亲有些沉不住气,“就连鱼都不愿意死在咱们家”她说。

离奇的鱼雨差点毁了村庄,冰雹融化后,内核的鱼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有人煮了一天,鱼肉久久不软,咬上去如图硬壳的蚕豆,生吞下去,抱着肚子痛了三天三夜,即便如此,村里四处都可见拾鱼的妇女。

这个村子四处都能见到像母亲一样骨骼粗大,双手发红的妇女,她们像某种风口中的玉米,每过一年就被暴虐的风雨剐走一些鲜活的玉米穗,到她们上了年龄,终于变成走路咔咔作响的瘦玉米棒子。

母亲于是也端起桶,沿着屋后的路,一路寻找鱼群去。雨滴的声音渐渐平息,三天三夜,鱼把母亲引进了深山幽谷,再也没有回来。

这场鱼事随着春天一起消失不见,最后还剩下两条鱼干住在我家西北方的第三棵树上。

母亲失踪后的一个月,飞来两只乌鸦——我常常在窗口里看到它们,挖虫子或者其它东西。村庄太过贫瘠,每年在干旱和暴雨的夹缝中求生,就连它们一个月也仅仅飞来访问2或3次。有一天,当我在房前清点寥寥可数的麦糠时,它们中的一只从我头顶1米高的地方飞过,而且停在距离我大约1米左右的树干上,通常,很难与它们在30米以内合框,但是这次它不是匆忙飞行,或者直线飞行,只是翅膀悠闲地拍打着掠过我,就像从不明深意的远处带来什么信号。

2

上山的路都变成泥浆了,回想起母亲一边骂着故去的父亲一边收拾残砖碎瓦的样子。父亲病逝前一年,竭尽全力教我游泳。在深山一个两米深的幽谷里,他一次又一次跳跃入水、潜水,左臂、右臂,前行、侧行,少倾,很远的水面露出尾鳍一样摆动的腿。但是每当我试图将双脚置于水中,水面都会闪成一道白光使我对周遭的世界视而不见。

那天当我沿着屋后的泥泞越走越远,越走越高,我想起的就是那汪潭水。

到后来已无道路可循的时候。我还在继续前进,那双脚已经脱离了我疲乏的灵魂,往事的回忆如同马达,它们默契地配合着,特别倔强地迈开去。

这座山头是村民们的极限,无论是砍柴也好,采药也好,甚至打猎,没人会超越这座山,具体的原因并没有人知道,只是据说有人试过想翻越这座山,走来走去却始终只能回到原地。

走到这里,天气已经完全晴下来了,有些微薄的阳光,蝉翼一般轻轻覆盖在身上,躺了下来,湿透了的身体被烤了一遍,干得恰到好处。

我敞开了嗓子,对着山谷喊了一声,除了回音,这里静极了……就好像等待着什么古怪的事情发生,偏偏什么都没发生,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隐隐的失望,我于是低着头继续前行,甚至手足并用,攀藤附葛,尽往高山上爬去。哪怕山势一度凶险,也不曾放弃,如此又攀登一个小时,上了一座小山峰的绝顶,只见峰顶是块大平地,四周大树耸立。这还是我第一次离开村庄那么远,从峰顶上望过去,能看见一条弯弯曲曲下山的路,然后被一条河流阻断。河的对岸,似乎别有人家。

我从来没有离开家那么远,那么久,一开始只觉有些寒冷,衣袖处还隐隐有些鱼腥的味道,一只鹰在头上盘旋了一阵,才飞了开去。

山上竟然一滴雨都没有,又摸索着走了几里地,经过木桥,来到河流对岸,两边的麦田把路切割得越来越瘦,终而化身为一条修炼成雪白色的蛇形路径,黑漆漆的尽头,有座石头房子隐隐发光。

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篱笆,是爷爷。我竟然凭着记忆找到了这里,他抬头看我,眼睛里面就像爬满了白蚁。很久不见,爷爷竟然长了个头。

是二喜嘛?

爷爷,不是爸爸,是我。

二喜,你有日子没来了,地里的谷子打上来都没人筛~

爷爷,爸爸已经走了很久了,你怎么又忘记了,咱们家又哪来什么谷子啊~

哦哦二喜,不要生气,今年没有遭灾,谷仓都装得满满的,你这次回来可以多呆一些日子。

爷爷,我给你带了两条鱼干来。

好孩子,在哪里,赶紧拿出来吧。

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嘉陵江上做过纤夫,往返一次大约半个月左右,因而长年不在家。他对父亲说,不要来找我,在江上,我有的时候叫这个名字,有的时候叫那个。

父亲那时对爷爷想念得紧,就抱着一棵一米高的玉米叫爸爸,也曾经把经过村庄头裹白帕的卖货郎叫爸爸——

那是纤夫的标配打扮:头上的白帕,既是热天揩汗的汗巾,也是洗澡洗脸的毛巾,同时也是遮日挡雨的帽子,可说是一物多用。

有天早上,外面传来车轮碾轧马路咯吱咯吱的声音,窗户也抖动起来,父亲刚刚梦到一股子成熟谷物的焦香味,就被吵醒了,一个头部裹着白帕子的男人大踏步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丢下一个包裹,响亮地说,我回来了。

那个包裹里面还包着一个饭团,打得紧紧的。后来父亲知道,爷爷回家之前,不知是谁,在江里打水时舀进一堆粪,饭煮熟时才发现。老板舍不得倒掉,就将计就计,打了数枚鸡蛋,在饭里搅绊的均匀,放上一砣猪油,放上一点盐巴,爷爷这才把它带回了家。

乌云不一会就消失了,我又走出房门,爷爷所在的地方和我们村子一样,雨水很少,少得几乎没有,缺乏滋润的土地痛苦得干缩了,整个大地都是裂缝,外地人形容说走在上面会感到土地像长了尖刺的石头一样地扎脚。

屋里传来爷爷吭哧吭哧咬鱼干的声音,在吃东西的姿势和声音上,父亲和爷爷是一摸一样。

声音突然暂停了,爷爷的声音传出来问:对了二喜,我吃得就剩下尾巴了,忘记问你吃不吃?

父亲用了十年的时间把自己吃成了一个胖子,他在41岁那年检查出来得了糖尿病,多年以来,他孜孜不倦地违背着医生的叮瞩,比如医生说禁烟,他就会借着朋友抽的时候躲在屋后抽;医生说限酒,他就天天吃饭的时候喝上一杯用米酿的酒;再比如医生说应该严格控制饮食,父亲却无肉不欢,尤其是猪肉这种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

看父亲吃饭如同一场仪式,他会净手洁面,敛声屏气地坐在那里,手执筷子,气沉丹田,只等吸纳天地之灵气。他把那种等待演变成为通往极乐世界的修行,而用餐的过程,他是那么专注而虔诚地沉浸在筷子运动之中,没有说话,没有过渡,没有间歇,也没有繁文缛节。从头到尾,就是他的牙齿和舌头的狂欢。有的时候他吃得怔怔忡忡,忘记了自己所去的方向,唯有面前食物的饕餮得以让他惊见自己在这世间的肉身。

“活到一百岁,你准会见到鲸鱼的。那时候风是暗红色的,连带着雨也是暗红色,你就会见得到的,这风停留在哪里,它就会抓住一切东西吞噬下去:像一把铲子一样掀走整个屋顶,刮着院墙,把麦田连根拔起,当它刮得走村庄的皮毛,颗粒不剩的时候,这种情景您就会见到的。”

说话的爷爷眼睛望着远处,汪出一点泪,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压抑的声音继续絮絮叨叨,“古早一点的人说,村庄被吞下去的时候,月圆之夜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鲸鱼像是一艘船行进在稻田里。”

“爹,鲸鱼肉的味道是怎样的?”

我记得父亲嘴唇蠕动了几下,仿佛强行吞下了一大口口水。

“二喜啊,我肚子有点痛,你不会又为了二两猪肉想毒害亲爹吧?”

屋里传来一连串的放屁的声音,如同钢镚一样砸在硬邦邦的水泥路面。

年,当干旱和饥饿同时侵袭,爷爷独自离开了家,一个月带很少的粮食回来一次,那点粮食先紧着爷爷的母亲,以及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父亲),没过多久,奶奶带着小女儿远嫁他方。

父亲说奶奶有一次回家看过他,身旁的小妹妹和走之前一样,个头完全没发育。奶奶变得特别胖(后来知道是肿),她远远地望着儿子走过来,最后一次用微软的声音问他,你有吃的吗?

我盯着脚下的台阶,踩的人太多,磨得高低不平,我问爷爷,鲸鱼什么时候来。爷爷说,没有鲸鱼。我说,那有什么。爷爷说,二喜啊,咱家什么都没有。

3

离开爷爷家,我也没有想清楚究竟要往哪里去,一股冷冽的风吹了过来,灌进我的裤腿,经过无数村庄与集镇,尽管有着百般姿态,然而它们以同样的颜色的树木,同样形状的房屋组成,同样的泥路上躺着同样的荒芜孤清。

我遇到过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神情傍惶的泥人师傅,他静止地面对大丛的芦苇,像个隐者一般地坐着,如果不是口渴靠近河边,从远处看时以为那是稻草人。

“你看,这虎,这猴,这耗子。”他伸出手掌,上面全是泥塑的动物。

这些动物又不能吃,不好玩。

孩子,你很饿吗?

有点,或者你帮我捏一个我爹吧。

你爹啥样啊?

我,我想不起来了。

过了半响,他从袖子里猛的掏出几个我没见过的动物,“这个是天狗,它其实有一对能飞的翅膀,这个是鲲鹏,别看它这么小,展开翅膀,能覆盖整个东海。”我轻轻摸着这些脱胎换骨的黄泥,它们涂上了各色颜料,活灵活现,感觉吹上一口气,它们就能活过来。

“这巴蜀地有什么特产?”“有玉米,红薯,广柑、李子、水蜜桃”,他的十指运转自如,把泥胚迅速捏成形,我则把脑海中能想到的美食一一念出来。圆润的果肉、面食的褶皱、巧克力半融化时的丝滑都一一被创造出来,接着拿出一种草药汁刷在泥塑表面定型,然后调配各种颜料,雌黄、赤铁、炭墨、朱砂、绿青、铅白,刷刷点点上色。

好看吧?

好看,好看。

噫,这颗水蜜桃怎么缺了一角,还有覆盖这块蛋糕的奶油呢。”

走过一段路就忍不住回头看看,我手头还捏着他送我的半成品,没有上色的父亲,长着一对翅膀,五官被捏得像个面团。远方那个黑点却兀自不动,以至于他就像这万物中任何一颗普通的沙砾,直到消失在视野之外。

走过的道路在脑海里模糊成一片,太阳的热气升腾上来了,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才发现被大鸟遮盖的缘故,只是一对鱼鳍一样奇怪的阴影。

由于泥人师傅的这句“往前走”,我似乎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有时候从天亮走到天黑,有时候可以几天几夜只是静坐在河边上,只要是路过的村落我都愿意歇歇脚。

只是,奇怪的是,人们无一例外地都喊饿,明明有的村庄有着满满的粮仓;也有的村庄,连水都找不到一滴,一条条干裂的口子吃掉了麦田,那些地方,人烟几乎荒芜了。

大部分的路程都平淡得如同生活,只有一次,我被一种景象震惊了,前方起伏的群山拱出落日的光芒,山体一片辉煌。我在原地呆立,听到羽翅划过天空,一只白色的大鸟徐徐自身旁擦过,许是落日的余辉,把我认作了一颗树也不一定。

我于是继续不知疲倦地寻找村落,一股模糊的欲望驱使着我再次爬上一座高山,在那里,我终于看到,离这里不远的山谷里聚集着数以百万计时的蝴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山谷里漫天飞舞的蝶群就像一片橙色的云霞,那下面遮蔽着的,是一人高的玉米地,它们成排壮硕地迎风招展,玉米粒散发出黄金般的光亮。

我太沉浸在这种意外的情绪之中了,一不注意脚下一软,摔了下去,只觉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4

我已经忘记什么时候开始踏上回家的路,某个夜晚从栖息的山洞里面惊醒,我发现身体开始褪皮,是从手臂开始的,小心翼翼地撕开那层厚实的像茧一样的东西,粉色的新鲜的肉一下子绽放出来,我不以为意,又开始沉沉地睡了过去。

走了几天,变成黑点的河岸终于出现了,最后迎接我的,只有在那片芦苇地里疯长起来的野草,它们的生命力真强,一旦人们走开一小会功夫,它们就盘踞了那些空房子。

我或多或少有些失望,情不自禁地看看大地,太阳正当空,我又依稀仿佛看到又有个模糊的奇怪的影子投射到地上。

越靠近家的路,越觉得身上四处皮肤都痒得难受,仿佛身体因为疲惫正在无限度地摊开、膨胀,我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越来越近了,正值黄昏,视线里出现了家里那顶熟悉的屋顶,四处的炊烟使村落变得不那么真实起来。

有朵乌云一直紧紧地跟随着我,微风变成了细雨,有些零星的水点砸在脸上了…我觉得困扰自己多日以来的那层痒得难受的厚茧终于有种完全绽开的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轻盈起来,嗓子眼里憋足了劲想大喊一声……

眼皮却越变越重,恍惚间,我看见父亲用说不出的神情看着我,暴雨将至——这个场景在父亲的书里出现过许多次。

得了糖尿病以后,父亲望着世间万物,都会变成深深的叹息,恨不能都搓扁了揉碎了放入口中一顿咀?。当他最后一年因为并发症,视线彻底模糊的时候,有次我在他床下摸到一本手写的书。

那本书里,详细地描述了各种美食的滋味,比如巧克力冰淇淋“泥包奶,可融陨石”,比如红烧肉“外糯内香,如软香入怀”,最后一页,他想象了捕获一头鲸鱼的过程“黑衣大侠厌倦人世,失意落魄地返回家乡,却在半路上遭遇劫杀,他被踹落进水中,试图喘气,但却感觉到犹如一只拳头塞进了喉咙,浓密的气泡在眼前上升,一串串的,就像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在水里清晰地看到过的那密集的气泡。那种气泡是一种死亡的喻意,在他意识模糊,世界的声音都停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一团巨大云朵托上水面——那是一头巨大的鲸鱼面团,有几十层楼那么高,如果养在家里,可以吃上几辈子…”

父亲下葬的那天,身体意外地胖大得塞不进之前准备好的棺材,塞!爷爷一声令下,几条壮汉如同将一只猪猡、一头小羊塞进口袋那样强行摁下去——就在此时,父亲的肉体突然液化,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散落在棺材和地上,不一会,还没来得及拾起那些珠子,它们就都蒸发了。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味,靠近水田的时候,刚好雨点熙熙攘攘地落了下来,刀片一样锋利的风切割着我的脸颊,我避无可避,不由分说地跳进了水田,继续向前游动。

更远一些,是村子的那些还在村下抽着旱烟的老人们,他们无一例外张大了嘴,再远一些,村口的那条路上,远远走来一些妇人,骨骼粗大,双手发红,我分明看见他们,讲述故事的老人们,一生勤劳的妇人们眼睛里装的全是滂沱的水,暗红色如同血液从眼角、嘴角流出来,他们震惊地向我这边望过来,嘴里念个不停:鲸鱼来了,是鲸鱼,鲸鱼!

太骄傲,便捂住了耳朵

photoby夜班工人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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