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分享一首《诗经》中一首相思的诗:
《草虫》
唱给我们想要见到的人
《草虫》这首诗,是《诗经·召南》当中的一篇。
“召南”的“召”读作“邵”,是召公最初的封地。这位召公,与孔子最崇敬的周公,是辅佐周天子最得力的良臣。召公姓姬名奭(音“事”),周武王的同姓宗室,也有说他是周文王第五子,曾辅助周武王灭商,被封于燕(今北京市房山区琉璃河镇),是后来燕国的始祖。
因最初采邑在召(今陕西省扶风县东北),故称召公或召伯。周成王时,他出任太保,与周公旦分陕而治,陕原以东的地方归周公旦管理,陕原以西的地方归他管理。《草虫》是流行于召公封地一带的诗。
思念之病只有一种药:
我要见到你
《草虫》字面上是什么意思呢?
草丛里的蝈蝈在鸣叫,草尖上蚱蜢蹦蹦跳,见不到你啊,我心愁忧;
一旦相见,一旦相会,我的心才能复归安宁。
我登上南山采蕨菜,晨光中它的嫩芽卷成拳,见不到你啊,我心愁忧;
一旦相见,一旦相会,我的心才能充满喜悦。
我登上南山采薇菜,细长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见不到你啊,我心愁忧;
一旦相见,一旦相会,我的心才能再次静怡。
这首诗,从字面上,是一位妇女思念自己远在他乡的丈夫的诗,“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思念是一种细细的绳索,令人牵肠挂肚、心神不宁,相思病无药可治,只有见到朝思暮想之人这病便好了——一旦相见,一旦相会,“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我心则夷”,这几个排比句,一句追一句,这位妇人守着生命中唯一的等待,仿佛如对目前!
怕相思,已相思,
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
明·俞彦《长相思·折花枝》
诗经?召南·草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雅音正义·
第一章: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蝈蝈鸣叫、蚂蚱蹦跳。这是使用“兴”的手法。
草虫,一般认为蝈蝈。“喓喓”是蝈蝈的叫声,大家都很熟悉,粤语的发音我认为更形象些——把嘴角使点劲儿咧向两边发幽静的“幽“字,或类似于“衣”和“欧”快速连读(“伊”的声母和“霄”的韵母),拟声词。
趯,一跳一跳的样子,这是个入声字,大约处理成短促的“剔”音。
阜螽,这种虫子长得象蝗虫,蝗虫头是圆的,但阜螽的头是尖的,俗称蚂蚱,古代叫做蠜(音烦)。阜,发音大约是“房”的声母、“缶”的韵母,上声“fau”;螽,音终,蝗虫。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就是蝈蝈在草中不停地鸣叫,蚂蚱在草上一跳一跳地蹦跳。蝈蝈一叫,蚂蚱就跳,它俩是同一类,“同声相和、同气相求”,你有感,我有应,以草虫鸣、阜螽,来类比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的呼唤和感应。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看不到你啊,我心忧愁。
君子,有观点认为是女子的夫君或者是情人,我赞同这里的“君子”特指君王。对于君子是什么人理解的不同,决定了这首诗到底是一首女人想男人的言情诗,还是一首君王思贤士的诗,这是两个内涵和意境截然不同的分水岭。
忡,是心神不安,忧是愁思,想啊想啊愁啊愁。喜欢玩蝈蝈的人,听着它一直叫啊叫,觉得特别好听;心绪不宁的人,听着蝈蝈叫,真是又添了许多难受。蚂蚱一跳一跳,让人看到,那颗心也跟着一上一下的。这就是兴的手法,拿这个事儿说那个事儿。
亦既见止,等到我再次见到你。
亦,又、等到。“亦”的甲骨文写法,一个人形,两腋之下各有一点,“亦”是腋下的“腋”的古字,里面含有“又”的意思。
既,“既”的甲骨文字形为左边是食器的形状,右边像一人吃罢而掉转头将要离开的样子,本义是吃罢、吃过。“立即”的“即”的甲骨文,跟“既然”的“既”的甲骨文字形很象,区别在于,“立即”的“即”,一个人象坐着的姿势面对着食器。一个是离开,一个是靠近;一个是已完成,一个是将开始。汉字真是有意思。
“亦既见止”的见,看到;止,有的本子写作“只”,此处无义。
“亦既觏止”,等到再相逢。“觏”,普通话“够”(发去声),遇见,相逢。
我心则降,我的心才会安宁。
降,为了与上面“虫”、“螽”、“忡”相和谐,此处“降”念作“洪”,平声,下、归、落。前面是朝思暮想,心驰神往的,这里说直到我们在一起时我的心才落下。(古音洪,凡降下之降,与降服之降,俱读为平声。故自汉以上之文无读为去声者。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旣见止,亦旣觏止,我心则降。)
争忍不相寻?
怨孤衾。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唐·顾夐《诉衷情·永夜抛人何处去》
第二章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我登南山。
陟,是入声字,读作短促的“稙”(zhi),登;
彼,大约读作“碑”(上声),跟此相对;南山是作者眼睛往南方看到的山。
言采其蕨,捋取蕨菜。言,语助词没有意思;采,捋取;其蕨,蕨,入声字,方言有称“拳菜”的,一种野菜,要在早晨太阳升起之前采下来,吃其嫩芽。初生的蕨菜,长得非常可爱,古人比作鸟的脚合在一起的样子,很形象。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看不到你啊,我心忧愁。“惙”,忧,入声,跟上一句“厥”的发音近似。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等到再次见到你,等到再相逢。
我心则说,我的心里充满喜悦。“说”即“悦”,古书上这两个字经常互用,指心里很愉悦。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宋·李清照《一剪梅》
第三章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陟彼南山,我登南山;
言采其薇,捋取薇菜。“薇”,是一种野菜,有说是野豌豆苗;为了与下句的“悲”、“夷”相和谐,此处“薇”读作“眉”(《诗经世本古义》叶支韵靡为翻)。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看不到你,很是悲伤。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等到再次见到你,等到再相逢。
我心则夷,我的心充满喜悦;“夷”,平,安,悦。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等等,一路回溯,都能落到阴阳。阴阳,是有无、是虚实。《易·系辞传》:“易之为道也,累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这个世界,万事万物,都在阴阳变化之中。身处其中,我们最直接的感受,是生灭。老子讲“有无相生”,“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因为孔老夫子这句“子不语乱力怪神”,有人说儒家讲“实”,道家讲“虚”,其实不然。“不语”不等于“不知”,孔子因材施教,因大众的根器而施行教化,说了不对症便不说。儒家讲“充实之谓美”,这其实是讲善,后面还有“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真、善、美,三而一,一而三,儒家讲善,一个人要修养自己真实的德行,这叫修身,修身到极致,大善而得真实智慧(真)、得不可言说的大美(美),虽然说不出来,人人可以感受。
中国文化里这种阴阳生灭运行,这种认识自然、认识万物的哲学观,呈现在各类艺术形式中,一定是有虚有实的。
从嫩如婴儿小拳头一样的蕨菜,到心里一团惦念期盼的相思;从柔细如柳叶般摇曳的薇草,到望眼欲穿、朝思暮想的一片真情;从此时无药可医的忡忡忧心,到彼时相见时的欢喜和满足……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虚实相间当中流动着穿越时空荡漾的真情。
驻足之处,虫鸣虫跳,心中挂念、忐忑不安,信步登上南山,采蕨采薇,不见伊人、无限伤悲,这里面有个时空和人事物的转换;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一旦相见,一旦相会,我心则降、我心则说(悦)、我心则夷,由然喜悦而心平了,心安了,这里面也有一个时空和人事物的转换。
“化景物为情思”,中国文化从来不是抽象的,即便讲抽象也是从具象而入,人人都能由真实的体验而同声相和、同气相求,“自然如行云流水”,这种相思,便能够籍由艺术表现而得以升华成为更为宽泛的淙淙清流,不仅可以表达情人之间的思恋,也能够表达明君对地良臣的呼唤,也能够表达千里马对伯乐的渴望,更能够表达君子对良师益友的怀念……
如果有一天,你满怀思慕,无可遣怀之际,便可吟唱一曲《草虫》,让歌声将想念的人儿早些带回你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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