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宝珠年作品选（58首）
秋声
纱窗上，已见有昆虫遗落的躯壳
蛾儿有透明的白翅，甲虫呢
真象是黄金铸成的小玩意儿
它们是最敏感的谛听者
接到了命令，就低头安静的死去
在昨夜，我隐隐听到
一千匹白马的嘶鸣
而一千匹白马有一千种孤独
青桐听到的还要早一些
推开门
我看到纷纷的落叶
阳光灿烂
台阶上摊着的芝麻快要爆裂了
土豆隐忍些
体内的汁水正慢慢转化为淀粉
但还在等
婆媳两个把玉米也摊开来
一个已经老了
一个准备老去
两个女人各怀心事
默然无言
阳光灿烂
金子般发烫
金子般虚幻
意义
这些天来，我被意义二字
所困扰。世界万物
有什么意义？
活着有什么意义
假如我死了，这世界不会随我消失
然而我用什么来感知
它的仍然存在
这些
七岁儿子的问题
困扰着我这个四十多岁的妇人
梅花从不为谁开放
它更不知节操与美
为何物
想到这点令我轻松
清晨开门迎大风雪
我是雪花？
还是雪后被踩踏的小径
哦不，为什么
面对虚无，我仍会想到我？
——我不存在
不信神如何度过晚年
用红舞扇还是筷子
剑还是
书
不信神的人
是黑夜里忘记
买蜡烛的人
是漫漫长夜
任由
虱子般的孤独悄无声息地
爬进衣服缝隙
的
人
你看
米不过
是米
茶仍然是茶
你不信神，如何度过晚年
林中
暮色越来越浓
林中的坟冢正在融化
此刻某种事物占据着我
像愈来愈重的浓荫
缓缓覆盖杂草丛生的小径
砸掉那格子
格子需要砸掉，对面在建的楼层
太规矩需要砸掉。在梦里
格子织成方方正正的网
需要砸掉。横的是昼
竖的是夜，需要拆解
未来与过往，需要一条柔软的
流线，与大片海洋的神秘
不要格栅
不要直线的秋风
圆规画出的花朵
不要被切割
不要黑色与白色，要大片的蓝
与大朵的绿
大的虚空
色彩要自由地流出来
像梵高的金黄
囚在格子中的鸟儿
要放出来！给它唱歌与沉默的权力
唱出天下大白
可以恣肆也可以安稳的山与水
格子要砸掉
但要给予少女
青春的膝盖之上那苏格兰短裙的美
情人节过后的玫瑰
玫瑰在口腔中生成
在吐气中消散
如果它能向上，穿过颅骨
就可以发出香气
在日暮无人溪涧边悄然开且落的
那种香气
请停下，在冷空气中转身
转过街口，再左转
左转
就是喧闹的情人节
昨晚过去，现在是一地
被践踏过的花
已经化成黑白色
旧胶片上的记忆也是混沌的
你即使重新爱上它们
你即使重新捡起它们
全世界的玫瑰依然会化做碎屑
象雨点击穿
那些在追忆和荒谬之间摇晃的人
电波
当我无意中抚摸
我的手机充电线，突然意识到
有种活的东西正从中流过
热的、会发光
会给人
致命的颤抖
这柔软的表皮
多象
一个隐忍而孤独的人
冷冷的肌肤内部
流动着尖锐的
不可思议的火
一次次试图连接的wifi
那奇妙的电波
看不见的光
布满空中
深夜，慢慢充满到每一根毛细血管的
独自一人的爱情
在科尔沁草原上
不是云在晃荡
是月亮
不是月亮在晃
是脚下的尘世
也不是尘世
是尘世下方
绵延不绝的草原
也不是草原
是一颗被洗了又洗
适于安放的心
在平缓的山岗上
生着小葵花的山岗上
在羊群中
在不言不语、睡梦中反刍着的羊群中
尴尬
阳光柔软，适合脱下
日渐衰老的肉身，伏在洁净的
桌子上，写下一行诗
那卸下的身体会突然从椅背上立起
冲我喊
你写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四平八稳
这欲语还休
这喊声令我惶惑
窗外的树荫及时抹去了字迹
频频摇晃着我
她在跌倒的家具、啼哭的婴儿
和散落的书页中间
站立不稳
一个信念会疾步而来
平衡这一切
我不得不掷下这虚弱的笔
来保持肉身暂时的站稳
纸页缄默着保持了它
一如既往的空白
来映衬我这纷乱如麻的生活
春风摇曳
却如慰籍
真正的安宁
几分钟前
我还在辗转反侧
而现在，我终于拥有了一丝
风和悠荡的云，发亮的灰白色
巧克力般的白日梦
我明白是因为强烈的阳光
透过窗帘，阻止我进入黑暗
突然
我听到无礼的敲门声
我想
我被惊醒了
我一定是又被惊醒了
我不愿起身开门
最后，敲门声越来越急
变成了砸门
好象有一场翻天覆地的事情正在发生
我仍然没有起来
但到了上班的时间
我还是
象上了发条的机器一样
爬了起来
门外很安静
什么事也没有
我觉得我仍然睡在
那些云丝和小风上面
但我假装醒着
我假装睁着眼睛
我假装看到东西
我假装吃饭，假装说话
假装着认认真真的工作
假装和邻居打招呼
我甚至假装爱一条小狗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仍在梦里
多年后，我假装死去
在火化炉里
我被烈火唤醒
我正在消逝，但却感觉不到疼痛
哦，我欢喜的以为
我终于得到了
真正的安宁
落日之杯
落日泡进楼头的茶杯
一枚万亿年的蛋黄
你尝得出
它的味道否？
沉重的
带锈斑的熟铜
呛得人咳嗽
在黑暗之前
最后的光芒
温暖、明黄，把这世界变成
一大杯熟透的酒
泡在其中的我
你的脸，还有地平线上
模糊的草树
时间把我们变虚
庞大之物都是无情的
包括时间，落日
和回忆
我们沉醉在细微中就好
你只需看我，尚未被时光摧残的手
握着杯子
悠悠转动的样子
和杯中蓊郁的森林
别去看那披星光大氅的
黑色天空
沉吟着，正欲将人间
一饮而尽
领舞者
我相信它们是自己出场的
在寂静的创世纪
突然被着魔的笔尖唤醒
先是惊讶，随后是兴奋
接着惊心动魄地舞蹈起来
青白天空中
发光的黑色精灵，各有肝胆
又能相互映照
藏在你体内的古老巫师
握有神秘的黑色咒语
不动声色的领舞者
将它们引向陌生之域
黑暗中音乐潮汐般相和
雷霆之后，大海静静收回潮水
陡然安宁下来的山川舞台
被缓缓卷起
你凝神肃穆，徐步退出
仿佛从不曾也未敢创造过另一个世界
交叉的梦境
我看到逡巡的流浪狼群
阴郁的眼睛，生病的星星
回到黑色的襁褓如一个婴儿
和儿子并排躺着，听他轻轻吮吸
夜的母性乳房。看他赤足在草丛间奔跑
急促而惊喜地喊着：“虎！虎！”
温柔的斑纹虎俯身下来
把她暖而糯的呼吸喷到我的脸上
而窗外的狼群正在聚集
它们绝望地嗅着水泥房子的阴冷气息
东方
被磨损的黑夜淌下暗红的锈迹
我的藤蔓和你初放的蔷薇
阳光从云层间照进黑暗纠缠的森林
请别问我
别问我这些日子发生过什么
我只记得
风有时带来烤蛋糕的香味
一阵小雨
打在新生的枝叶上
泥土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
我还记得
一只野蜻蜓飞进了阳台
因为那里金银花开了
我吻了孩子幼嫩的脸颊
她发出的咯咯笑声
象上帝闲暇时弹奏的单弦琴
请别问我明天要做什么
我的生命
象搭在竹竿上的衣服
天黑了
就会被轻柔的收去
或是遗忘在院子里和露水一起呼吸
夜饮桃花潭
我们去的时候，桃花落尽
江水流得过急
你说，急着离开的
只是最上的那一层波光
象蓦然从美人肩头滑下的纱巾
而底下是端凝不动的
碧琉璃
印下李白的醉歌
汪伦的桃花
还要留下我们的影子
看落日久了
会有孤帆从天际过来
饮酒醉了
会有珠子一样的诗句
叮当落在盘子里
踏歌是久已被遗忘的了
少年呵，当用筷子击节碟子
放声唱《恋曲》
旧时光涌上来的一霎歌声停歇
让李白来得及完成
《赠汪伦》的最后一笔
让等待了许久的满天繁星
把影子埋进行色匆匆的江水之中
芳名敬亭
我越发相信这座小山是位女生
芳名敬亭，她对我有着同性的一点点排斥
有着小腿的柔美曲线的山径是女性的
覆盖了遍山的竹林的发丝是女性的
半山的翠云庵是女性的
我欲进去寻找一位白脸长身的小尼，却被制止
最高处的小亭只欢迎诗人和才子
为她垂爱者，才能捉到悠荡的闲云
下山时，青草上芳香的露水是女性的
她微微的疲惫也是女性的
她的渴望与倦怠也是女性的
当我们毫无新意的学舌：相看两不厌
在查济村
村头巷尾到处是在画板上涂抹的孩子
看他们画画，如手持镜子坐于镜中
溪水时时在涂改着老房子的位置
绿树常常在转弯处伸出手来
阻止相机摄走那些古老而鲜嫩的灵魂
石头巷子全是会捉迷藏的
老顽童，松鼠追逐在香樟枝叶
闪耀的光斑中，一户人家报知有美人在
梳妆，卵圆形的纸扇中，我欲揭开
旧时光迷惘而温存的盖头
此际，夕阳施展招魂术，桃花潭的旅游大巴
忽从隐身的时代游出来，接我们归去
布谷谣
夏日舞台上报幕的孩子
藏在深绿的绉纱里
只能偶尔看到它的
一双金翅膀
扯起一缕喝醉的小风
飞过北山落一阵雨
飞过南地，麦子就熟了
飞过我的窗子
紫楝花就落了满地
布谷布谷
你家在哪里
布谷布谷
就在你屋后
布谷布谷
飞得多高啊
一直要飞过林梢上的夏天
布谷布谷
飞得多快啊
我怕它会渐渐飞出我的生命
酱油注
怎么才能
从一瓶酱油中析出诗
当命运
把一段黑暗倾倒在
浓郁到悲哀的肉体上
我用头指、用舌尖
用味蕾
辩、闻、嗅
摩挲
耗尽了一整个暧昧的
下午
从氨基酸氮中
挑出那近乎虚无的
易逝之物
从黑中取出白
把溺死的青梅
从夜的沼泽中打捞出来
现在
我们终于可以坐拥
一小段香气馥郁的时光
收拾好这以爱为名的剩山水
这个黄昏将过去
舌尖陷于回忆，而窗外夜色
暗中汹涌，再一次
将我腌制进稀醪的焦糖色之中
在黄河故道林带
1.
那些树奔向我们又迅疾散开
鸟鸣唤来一场仪式的急雨
当我们停车，它们亦迅速立正
布阵，是一队哨兵还是轻骑？
雨线割开黑色湿润的甬道
如果眼前这些青冠卫士允许我进入
那树枝后面，森林之王的国度
会否突然放下，浓荫的吊桥
会否接受我，一个异形者
雌性，又未能身披林妖的魔力白袍
2.
风暴忽起，谁能挽住这些
黄沙和白骨下突然躁动的根系
像苏醒过来的一窝饥饿的青蛇
或是临刑前兴奋难抑的绞索
慌乱之间，我捂住自己突然断裂的
身体上，一圈圈悲伤的年轮
雨点住了，魔力解除
整个森林突然倒悬过来：
拎着自己绿色的、硕大的头
我：一个荒凉的、旋转的梦境
阳光将黑色幕布拉开。
布谷声声警告我：不如归去
手影国度
夜半的空房间里，我和灯
玩起了游戏
我们创造了一只黑色小狗
一群鸭子
和一只孤傲的鹰
在空旷的四壁它们可以随意的
放风。我允许它们
随便恋爱和结婚
但不许
擅自出走
消失在黑夜里
这一刻，我是这小小国家中
慈爱而专制的王后
管辖着这些虚无的臣民
它们恨着我也爱着我，如同
我乡下家园中
那些不会说话的畜生
仰望着衰老、孤单、坏脾气的母亲。
魔鬼的朋友
四岁时我听到魔鬼的名字
我缩在墙壁角上，怕它会突然出现
十四岁时，我在梦里被魔鬼掳去
他吻了我，并将我丢弃在他黑色的城堡中
之后的二十余年，他有时还会来找我
在夜半无人，片刻的恍惚之中
他黑色而魅惑的身影
总是突然出现，一会儿就消逝了
一道黑闪电，或是窗外葡萄树
摇曳的幻像；我打开窗子，长久地等待着他
四十岁，魔鬼成了我的常客
在我华发初现的镜子里
他衰老而空寂的背影
对着我，无言地，久久枯坐
还是做稗子算了
麦子黄了
它们
一起生，一起熟
一起死
象列队的士兵整齐划一
没人去注意
这一株和那一株
有没区别。
我一直想要做麦子
现在我突然想
还是做稗子算了
生在路旁
自生自灭
无用的野草
暗怀占领一片沟渠的
小小野心
抽掉梯子
比如说：喜欢你
我就只能象
川端康成那样
说今晚月色真好
我试想
如果
抽掉月亮
抽掉
我
这词语的梯子
那句话
会不会
突然悬浮在半空中
哦，还需要
去掉半空
它会变成一个水泡
——去掉水泡？
麦浪
麦。童年的月亮镰刀
撞上今天暴躁的大型收割机
浪。仁慈的阳光和
卑贱的麦
朴素的麦子和泥土一样的人
我青年的恋人头发上挂满麦锈
如今一块生铁长在他的脸上
麦。远走了又回来的麦子
抱着黄金却饿着灵魂的
麦。一浪又一浪
前浪死了
死后浪
死在太阳之火又在你的舌头和心里
复活的麦。千年来翻不破的
经卷。烧起来的海
远方的麦。浪。芒。刺
我的村庄。
洞中男孩
那个男孩还在挖洞
他说他来自时光深处
他眼珠黑得象地底下的煤
我们钻进洞里
小小的身体贴在一起
他那么凉
让我感觉
沾濡到了早晨草叶上的露水
那个男孩还在挖洞
已经挖到
一座繁华城市的地底
我从地铁中嗅到他
身上奇异的矿石气息
他说
他已经接近了火
他说他还在洞里等我
绣花拖鞋
那美丽的拖鞋不属于任何人
它只合乎岁月的脚
太阳的金线
拈着月亮的银丝
四季在它身上
绣了眩目的花朵
时光穿着它在大地上
懒洋洋
漫无目地的游走
我曾看见
小鸟衔着其中的一只
低低飞过花园
有个小姑娘在后面追赶
她想把另一只鞋
还给它的主人
蔷薇架
一座梦的博物馆
推开任一扇门
都会看到同一个女人
祼着身体
以一种迷人的慵懒姿态
在沉睡
那只斑斓的猛虎
低下头
嗅着她微微潮湿的头发
“醒醒！醒醒！”
如果我
对一朵蔷薇轻轻呼唤
一阵清风将把这声音
送到他们背后
那蓝得发颤的
大海深处
迎检记
上边要派人来
检查一棵植物的
开花情况
而世上根本没有这种花
我就仿照一朵真花的样子
匆忙用纸做了一棵
有绿叶，也有花朵
并把它栽在盆子里
九点钟，检查组莅临
他们坐下来
认真检查这盆纸花
它翠绿的叶子
是不是有虫斑
是不是
有发黄的迹象
有人耐心地拿放大镜观察
那彩色锡纸做的花蕊
提出它的传粉问题
他们认真讨论
频频点头表示满意
最后，他们向我提出建议
你们还需要
再做一两朵其他颜色的
七夕谣
蝴蝶，蜻蜒，蚂蚱儿
百灵，斑鸠，小黄鹂
鸟儿归家（小喜鹊除外）
虫儿出来。
夜来香，桃红，金合欢
夹竹桃，天仙，猫儿眼
有毒的开花
没毒的睡吧
白醋，荆芥，刀子，小苦瓜
橙子，葡萄，喊疼的盐巴
枝头晃荡的，尘埃里飘的
钟表后蹙眉的，来一起喝杯甜酒吧
菩萨蛮七夕
池塘倾尽夕光影，彩云散后双星冷。
何事最心惊？碧梧初堕声。
浮欢如历历，一枕江湖寂。
起看夜深蓝，恍惚是那年。
因缘两个无情字，神仙不管人间事。
聚散哪由人，生如风底尘。
星河不可测，凡鹊焉能极？
对影醉清欢，怜君复自怜。
重叠
黄昏时，雨停了
天色突然变得幽暗
湖水从落地窗的玻璃中
涌进我的房间
电灯倒挂在一棵柳树上
燕子绕着我飞
楼下一个穿白裙的少女
她低着头，年轻而洁净
她和我的身影
在玻璃上发生了奇妙的重叠
象我的两个对立的侧面
在某个
迷惘时分的意外相逢
我伸手拉拉她的水袖
我对她说
别来无恙，白素贞
她端凝不动
我虚构了她的脸并给她涂抹上梦幻
的油彩
莫非一场戏剧即将开始？
然而夜的潮水
带着千古恨
瞬间吞没了
我虚设的金山寺
她好象突然惊醒一样
合起手机
拂袖离开
太过决绝，我的影子被撕裂
滴着水，渗出一点点
轻轻的血
香妃
在富丽堂皇的香妃墓门口
我看到一个
穿披铠甲的女战士
身边竖着一把长长的古兵器
她是一个肌肤雪白
高鼻深目的异域美人
面容精致
简直像是高贵的檀香木
精工细雕的杰作
让刚刚游览过香妃墓的游人
都以为她一定就是那个
古画像上走出来的
忧愁的远嫁妃子
而她年轻而健康
百无聊赖地倚着一棵树站着
我们走过时
她对我们嫣然一笑
用生硬的汉语喊道
“照张相吧
和香妃合影，十元一张”
注：传说香妃葬在喀什的遗体由檀香木雕成，真身葬在北京皇家陵园。
飞毯
在巴扎的夜市上
一个裹着大红头巾
肥硕不堪的
阿拉伯巨人
卖给我一块不知名的香料
其实我更想要
向他买一块飞毯
在梦里跳水的人
要叫醒一个在梦里跳水的人
要阻止她
从高处向虚无坠落
满天星星都惊讶的看着她
站在高高的跳台上
姿态优美
伸展着修长的四肢
她深吸一口气
向上轻轻跃起
失重的感觉让她进入更深的梦境
一颗微微紧张的
小行星，刚刚诞生
预备进入永恒的轨道
一朵羽毛球
在幽蓝玻璃般的空中
轻轻弹跳
一不小心就会跳进月亮
呵，多么慢
请允许她
象一朵花开一样慢
象过完长长的一生
一样慢
请不要叫醒一个在梦里跳水的人
她正进入不可知的虚空
请不要阻止她
象一把秋风般的软剑
穿透黎明
落进那黑色森林下的
苍茫海
她在滑翔
长发倒垂
身体濡湿了海水
她气喘吁吁抱住绸凉被
如拼命抓住一条想逃走的白鲨鱼
一只蚂蚁不是蚂蚁
一只蚂蚁不是蚂蚁
一群才是
一大群蚂蚁是一只强悍的巨兽
一个人不是人
一个国家才是
国家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巨人
而上帝又说
一只蚂蚁是一个卑微而完整的生命
也拥有独一无二的灵魂
一个人也是
那我们的身体呢
我想到
我身上无数个每天都在
新陈代谢的细胞
会不会
也有它自己的意识和悲喜
就感觉一阵害怕
仿佛自己是一个
昏聩虚弱的老皇帝
坐在摇晃的龙椅上
恐惧着随时可能发生的起义
接吻
窗台上摆着一对瓷人儿
在接吻，从一出现在这世界上
他们就注定了要相亲相爱
记不得他们就这样
亲吻了多久
我开窗时看了看他们
姑娘的表情似乎有点变化
弯弯的嘴角带点沮丧
或是厌倦，也可能是男子
总之是
他们之间
一定有点什么不一样了
夜里
我听到嘭的一声响
瓷人儿滚落下来
他们粉身碎骨
自由了
女的在这边
男的跑到了那边
我想一定是
他们自己要跳下来的
然而
让人怅惘的是
还是有一部分
紧紧连接在一起——
那是他们
仍在接吻的嘴唇
这时我决定去爱这个千疮百孔的美丽世界
当黑色森林里突然燃起了天火
当星星突然一起坠落
当孩子们爬到高高的垃圾堆里寻找贝壳
当姑娘红着脸跑过热闹的集市
当失联的飞机忽然出现在河的下游
当窗棂和云朵一起朽烂
当你在夜里辗转反侧
当毒药变成甜甜的果汁
能喂养花朵
当花朵集体暴动
从被盆子锁住的根里突围
当突围出去的人茫然看着灰蓝色的天空
当天空与大海混合在一起
当白色挣扎着从灰蓝中脱身
这时我决定去爱你
早餐桌
光的使者先于神降临
在干净的柳木桌面上
黄玉米、青豌豆
花生和红薯，它们安静地
坐在甜糯的热气中
光映照在母亲的前额上
她变得年轻而健康
她俯身放下盘子的样子
仿佛在向旧日子敬献祭物
她边上是沉默的父亲
和竹椅上一只耄耋的老猫
光的画笔把他们的神态
涂抹得多么相似
我和我的兄妹们
肩并肩坐在一起
那束光走动着
把那些已消逝的事物
翻检出来
擦拭一新
又重新给我们上色
比童年重些，比梦境轻些
人脸鱼
他们以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个巨大的玻璃鱼缸
那里有一群金鱼，长着悲哀的
人形的脸
游弋在透明的水中
其中的一条
她以为自己就坐在
那些人中间，其实不是
“我刚往水中放了两条僧帽水母”
有一个人得意地说
他们翘着腿，端着酒杯
然而没有谁去注意水母
水母穿着宽幅的裙子
模样象个孕妇，突然现身于一个
舞蹈的队列中
有点尴尬
我指出这点是因为
她们正好游在我边上
我端着酒杯，假装没有看到她们
悲哀而献媚的脸
水在慢慢向上涨
最后从缸里溢了出来
两条洋娃娃一样的鱼
跌在缸的外面
他们的头部破碎了
那些人停止了饮酒
为这两个娃娃
惋惜了一会
穿绿衣服的清洁工扫走了它们
我以为那些人
正在我们中间，其实不是
他们看够了，觉得饮酒
也很无聊
就往窗外看着
日落时分，风景很美。
从轮椅进入液晶大海
轮椅上的男人其实不残疾
他只是觉得
他需要一种支撑
才能活下去
他常坐在窗子前看云
更多的时候
他看电视
他试探着
向电视里的女主角
伸出手
她也向他报以妩媚的微笑
有时候，她甚至
对着他流下眼泪
让这个幽居的男人心动不已
这一天
窗子上结了霜
而液晶屏里是夏天的加勒比海
女主角在游泳
她的小麦色肌肤
在阳光下闪着珍珠一样的光泽
他凑得更近
伸手进去
摸到了一片温暖的海水
他不由自主的游了进去
如果这时
恰好停了电
他的两只来不及进入的双脚
只好摸索着去寻找那双
怔忡的拖鞋
并继续蜷缩在那
一言不发的轮椅下面。
夜来霜
堕落的紫槿适合宋词
而炭烧咖啡
只能放进现代诗中
我突然发现
四十岁后的辞汇中
秋天
只剩得一个“凉”字
诸如
“梧桐应恨夜来霜”
这样的句子
只适合夜晚
将被褥铺陈得暖和
拿出来细细抚摩一阵
再压进箱底
南瓜的甜
我觉得，南瓜有种
亲切的
俗世生活的甜
母亲养的南瓜
象肥乎乎的小狗
趴在小院的石头餐桌下面
我时常顺着一条南瓜藤
走回来看年轻时的她
回来时满身带着
那甜味
如今我在小院里种下的南瓜
也缓缓地从院子里爬过来
抱住了窗户下面
旧桌子的脚
我打开门
试着放开了一条藤
我的孩子要循着它离开
你看，她刚脱下粉色连衫裙
换上牛仔裤和白色T裇
她弯下脚系鞋带的样子
小心翼翼
散发出一阵阵
那种让我惘然的
小小的甜味
细草间
石头撂着石头是对的
而缝隙间生着细草不对
草叶上挂着露珠是羞耻的？
迷惘的半径在增加。还好，它具周期性
细草间，一条半梦半醒的蛇
把眼珠转向那草尖上滚动的月亮
我是那眼珠（当我在床上
假装小睡）
难以掌控的是：明月如霜
风如带，白蛇放诞，游动于云朵
草叶间
一只灰地鼠窸窸窣窣地穿过草叶
它啜着露水说它看到过
天与海的界限
海中升起的月亮远比你们看到的
大而明亮
母地鼠们成群踏着草尖上的月光跳舞
我请求它让我看看
那个世界的月亮
它们的、蚱蜢、蟾蜍的
它提出与我交换身体
那夜
家人说看到我
在逼仄的房间里踮起脚尖站立
双手交叠着举起来
象在祈祷
我真的在梦里看到了
草叶间升起的月亮
在天海之间
车轮一样骨碌碌滚动
而那晚一只灰地鼠
获得了半个夜晚
独自仰望
窗角一颗小行星时的莫名忧伤
黄金买下的京城
第一场风雪过后
满树的银杏叶子就落了
这一片与另一片
都是金色的，有着绵延的沉默的脉络
然而一定有些什么不同
可是谁去区分，她，或是他还是他们？
清晨，清扫车正在过来
将成吨的黄金带走
十一月，用它们买什么？
谁会下单拍下
这灰蓝色、毛绒绒的京城
人和树木，跺着脚挤在一起
还好，窗子噙住的夕阳暖暖的
是黄金做的
在鲁院
每扇玻璃后面都有不同的
种子，在生长
打开所有的门
我们站在无穷无尽的
回字形的长廊上
看清了彼此的脸
长廊带着我们走
让我们在任一方向
遇到不一样的自己
风把那些低微的声音
和影像
（挂在墙上的和我们自己的）
旋在一起
一根透明的光柱
穿过蔬菜大棚一样的
玻璃天幕。我们仰起头
踮起脚尖
双手长出新鲜的叶子
京城变得很轻，绿色的
悬在半空
一个诗人死了
一个诗人死了
在一个高楼的顶上
我们一行人
沿楼梯上去
它逼仄狭小
慢慢变成了
一口井
我们象
一根绳上的蚂蚱
晃荡着
终于上来了
那儿是一个阔大的院子
两棵嶙峋的枣树
掉光了叶子
诗人的骨头在炉子里
炼成了一撂
焦香的面包
有人正把他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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