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有一次一个朋友聊到谭伯牛“他能够喝酒喝一宿,喝到天光大亮还精神抖擞”因而总结说“他是我见过最能熬夜喝酒的人”,可是,在座所有认识龚晓跃的人都表示反对,绝对的反对,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人夺走这一份独属于他的荣光?
上了一定年纪以后,龚晓跃喜欢戴个帽子,遮住他的小半个头,但他眼睛里的光并没有黯哑下去,就好像那里有盏微淡的火,从白天到夜间再到天亮。跳舞中断了,音乐停止了,晚宴结束了,只要有人聚拢在他周围,他仿佛就能无休止地转动下去。
02
唯一使我不免疑惑的是,他很少谈论那些“有意义”的事情,在我参加过的绝大多数知识分子的饭局上,大家都喜欢讨论一些形而上的问题,那些问题最终的指向未必那么明确,但是,却会被赋予很多哲学的哲理的时政的意识流的,让人觉得悬而未决的高大上的理论,无论如何在那些饭局里头,我都感觉自己像是一头陌生的莽撞的小牛,一不小心就会把那些闪光的餐盘给撞得粉碎。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说他没有自己的价值观,和他的审美,在网上流传得最多的他近些年少有的手笔,关于克里伊夫的,标题就说明了一切:《克鲁伊夫,生而牛逼,不美则死》
有一次我发朋友圈说“我一辈子都喜欢跟着让我感觉有兴趣的人,因为在我心目中,真正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他们不露锋芒希望拥有一切,他们从不唯唯诺诺,不按部就班,他们既不看月光也不捡六便士,他们从不疲倦,他们醇酒美妇求速死。他们用巨大的力量扑向某种天真的事情。”
他说,他是。
我们倒是很少讨论生活的本质问题,我写过一篇文章《那只豹子在寻找什么》,(被拇指阅读改成了一个奇长无比的标题《京城最会组织酒局的老炮儿要刷爆朋友圈,如果这也算失败,那还有什么胜利可言》)说他曾是京城(现在是魔都)最会组局的人,有一天我说他“饭局质量越发下降,除了姑娘漂亮胸大,其它好像都不在乎了”,他笑兮兮地说“你得知道,我现在年龄大了以后,变得更慈祥了,看问题不像以前那么尖锐了”
初次参加他的饭局是个偶然性事件,我还在北京。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空白干枯的日子,在我结束了或许这生中唯一一次严肃的感情后,母亲得了明显的焦虑症,因此回去了老家,我与人合作两次被欺骗,有几次朋友打电话过来,“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哦不了,我忙得很。”我一边把接电话的手肘放下,一边依旧把无意识的眼神投入到虚空的海洋之中,坐着,什么都不做,就是一天,甚至一年。
一年之后有一次,我请教朋友当中相当有学识的慕容雪村,我说如果细想浩瀚的人类历史和无穷尽的宇宙空间,就会脚底发软,一切个体的意义都变得虚无脆弱。他具体的回答我记不清楚了,大意是说没有办法,但是也不能因为渺小而彻底地无意义无作为,虽然我们也并没有想改变世界什么。
我想了想,庄子、廓庵禅师、塞林格,黑格尔,我的朋友慕容雪村,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解答我的人生哲学问题。
于是就继续空白干枯吧,反正对于生活能否挤出水分我早就不指望了。
“退伍之后,他没有工作,有人问他:“拉里,你在做什么?”
他微笑,“晃膀子!”
说这话的时候,他毫无窘迫之态,神情自若,有一种动人的潇洒。他就是那种不效仿他人生活,并相信自己做得很对的人。
“那么,你要做什么呢?”
“晃膀子。”
这是我特别喜欢的《刀锋》当中的一部分,我有时候听朋友说毛姆这个家伙是“世界二流”,我心里想着,我这样的人,连流都没入呢。
总之,不迎合世俗生活,不与集体为伍,不争不妥协,像深海一样黯淡却广袤,不为人所知的静止,这一直是那时候我的愿望。
03
忘记是怎么掺合到此后无数个龚晓跃的饭局之中的了。“以有趣抵抗无趣”这是他当年给南体想的slogan,可是他的饭局,却是真真切切的“以无意义抵抗有意义”。一般的人一周分为七天,而他,分为七场入夜开始的饭局。
在他的饭局,会出现各行各业意想不到的“怪人”,他们不看春晚,不读《环球时报》,不喜欢鸡汤,对于美与好的判断有着独特的思考。就好像这里有一堆的“拉里”,从一个饭局晃到另一个,从身体晃到灵魂,从自我晃到无我,从时间晃到永恒。即使我这样完全不会社交,也不讨人喜欢的人都能够坐在那里安然若泰。
有一次大概是我过生日,一开始只是小部分朋友的聚会,吃完饭当我们移到KTV的时候,那个房间变成了一辆列车,每隔半小时就有人推门而入,和我生日相同的梅小排,和我同为金牛座的谭为民,以及陆续赶来的sasa、大芳、cici、二壮、李菁、陈川、萧飞、hanna、曼地、愤怒的小马、CC、袁复生、大王李西闽、王榭,到后来,整个房间被挤得就像是热闹得集市,朝南阳台垦叔说,上海这样的大都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疏离而客气的,是龚晓跃,和这帮朋友,把这里变成了一个随时随地可以加入的流动的盛宴。
而这列火车从龚晓跃韩国强开始,一路下去,把一群人的“晃膀子”变成了一件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深邃的行为艺术,也把那些只限于谈论天气的虚无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友情。
04
离得最近的一次饭局,喝到一定程度以后,声优高明开始了例牌节目,先是朗读韩国强的诗歌,然后是我的;王五四喝多了两杯之后开始了真性情地演唱苏阳的单曲,而且是循环播放那种(幸亏中文界第一麦霸谭伯牛不在);韩国强一如既往地微微笑着,目光当中充满了摩羯座高冷禅意的慈祥,还有杭州最资深的媒体人朱建、金毅,我的前同事姚文剑,他们一个个看上去温和而又坚定,仿佛不会为任何事情困扰,他们就像是无懈可击。
我已经觉得有点多了,便歪歪躺在沙发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阵干枯的寂静惊醒,这寂静有点虚拟,又有点陌生,使人起了身在何方,再往何处之思。我迷茫地跟着他们走出饭店。
只有一颗星一样的月芽,湖边风飒飒的,一朵烟火升起来,想起有人形容过像闪烁的灵魂,也许正是因为有人沉潜到了热气腾腾的生活里面,冷寂的天空必须给予回应吧。
突然都不说话,一群人只顾着往前,黑沉沉地行走着,回过头去能望见一盏微光还逗留在那个遥远的饭店里,城市已经沉睡,龚晓跃突然开始放声歌唱《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一群加起来超过一千多岁的人甩开膀子在大马路上唱歌,伴随着各种不协调的动作,一开始我有点想笑,可是听着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就一句半句地加入了进去,唱着,高声喊着,放肆地嘶吼着,带着酒气的歌声砸在昏暗而又坚硬的地面,全世界的深夜荒凉到只剩下了我们的歌声。还有几个小时,又是新的一天,一个可以预见的,不会具有任何惊喜的一天。我们将很快恢复到正常的生活之中,工作、活着、缄默。就在距离那种机械化的秩序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里面,那样一瞬间,四周的建筑、阴影和人第一次活了过来,有了一种鸟儿在弹离树梢之前那种微妙的灵气。
05
回到家里,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惘,就像是还没有把胃填实,于是怔怔忡忡又拿出一瓶酒,喝到像是和自己的肉身隔开了距离,远远地看着黑暗降落在我的肩膀上,大半年前,我站在南方报业集团的楼道里,那是漫长告别的一个句号,我想象中的大雨、乌云、所有那些应该和心情相关的气象特征都没有,从楼道里望出去的每扇窗户都不够洁净,就像我此时唯一拥有的这个中年:卑微而不明所以。
而手机在不停闪烁,龚晓跃和他的朋友们那个群里还在热烈地说晚安,用全国各地的语言,就像无数个夜晚,我们在一起通宵达旦地喝酒,看着每一个酒吧的干瘪到充盈再到干瘪,我们说着许多看上去像醉话的真心话——不知掩饰无所隐藏。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像这样从不隐藏自己情感的饭局。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直到现在,作为一个从未收获过成功的人,心里一直隐隐地渴望着有一天,有一个导师站在我面前,说,你是个特别的人,那个我穷尽一生的时间找寻的人,或许就像菲儿杰克逊之于乔丹。而刚刚结束的这个夜晚,他们说了许多的话,我只依稀记得韩国强郑重其事地说,不要怕,不要去在意所有其他的人或事,他们不懂,你有价值十亿的审美。
我回忆起了多年以来自己的一个梦:许多的星星,组成浩瀚的群体,马匹一样,剧烈地奔腾,而且全部络绎不绝地化作一颗颗雨点,砸在我空空的手掌上。
——我本来有几次尝试把这个讲给他们听,想起龚晓跃那貌似玩世不恭的笑容,多半又会拿世道那句话取笑我的唯心主义罢。
“世道这玩意,你一没留神掉进去,就不是你混世道,而是世道混你了。要想不被世道混,你得设法守住你的心灵。守住,真的很辛苦。”
想到这里,忽然,我清晰地看见一片既长得如树叶又貌似是星子的雪花飘了过来,它的微光在飞翔中时强时弱,像是某种想要努力活着的昆虫,一路跌跌撞撞。我看着它,总感到它残缺不全的行动显得尤为不易,正如要在深海里下起大雪。
小荷小荷
微风麦浪和掌纹
书只在春天叙事
我离我一生的名字太远
我坐在了自己的荫凉
紧闭的窗户散发苦涩
我和一身瘦骨相依为命
我是匠人失败者抑或过路人
说出绝望
就会如同白昼一般滚烫
我全身赤裸着行走
唤作我名字的城市四壁荒凉
头颅如孤灯一盏
照出前行的路
而我烧光了自己的土地
泪水浇灌不了怀里的石头
我的身体是自由的河流
鱼儿啄我如同打开火把
就让野马把蹄印喂给大雪
而我把肉身候给命运
太骄傲,便捂住了耳朵
photoby夜班工人丙
易小荷
推荐文章
热点文章